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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海德格尔:我为什么住在乡下?(郜元宝 译)

2017-11-19 Heidegger 黄灿然小站




南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一千一百五十米。小屋仅六米宽,七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个房间: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缓、自在。


这便是我“工作的世界”──由观察者(访客和夏季度假者)的眼光所见的情况。严格说来,我自己从来不“观察”这里的风景。我只是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时刻的幻化。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杉树缓慢精心的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采,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坡肃穆的单一──所有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这里突现出来,不是在“审美的”沉浸或人为勉强的移情发生的时候,而仅仅是在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入其中之际……


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源始而骏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样。


这种哲学思索可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当农家少年将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稳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榉,沿危险的斜坡运回坡下的家里,当牧人恍无所思,漫步缓行赶着他的牛群上山,当农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将数不清的盖屋顶用的木板整理就绪:这类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样的。思深深扎根于到场的生活,二者亲密无间。


城市里的人认为屈尊纡贵和农民作一番长谈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夜间工作之余,我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时,通常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转”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黑森林,扎根于这里的人民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生活在城里的人一般只是从所谓的“逗留乡间”获得一点“刺激”,我的工作却是整个儿被这群山和人民组成的世界所支持和引导。后来,我在小屋里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种各样的研讨会、演讲邀请、会议和弗莱堡的教职所打断。然而,只要我一回到那里,甚至是在那小屋里“存在”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以前追问思索的整个世界就会以我离去时的原样重新向我涌来。我只是涌身进入工作自身的节奏,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自己并不能操纵它的隐蔽的命令。城里人总担心,在山里和农民呆那么长时间,生活一无变化,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其实,在这里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某种特别的源始的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在公众社会里,人可以靠报纸记者的宣传,一夜间成为名人。这是造成一个人本己的意愿被曲解并很快被彻底遗忘的最确定无疑的遭际了。


相反,农民的记忆有其朴素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前些时候,那里的一位农妇快要去世了。她平日很爱同我聊天,告诉我许多村子里古老的传说。她的质木无文的谈吐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她还在使用村里许多年轻人不再熟悉很快就会湮没的不少古字和习语。去年,我独自在小屋里接连住过几星期。那阵子,这位农妇经常不顾八十三岁高龄,爬上高坡来看我。照她自己说,她一次次来,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还在那儿,或者,是否“有人”突然把我的小屋洗劫一空。整个弥留之夜,她都在跟家人谈话。就在生命最后一刻前一个半钟头,她还要人向那个“教授”致意。这样的记忆,胜过任何国际性报刊对据说是我的哲学的聪明的报导。


都市社会面临着堕入一种毁灭性的错误的危险。都市人想到农民的世界和存在时,常常有意把他们那种其实非常顽固的炫耀姿态暂时收敛一番,殊不知这与他们心底里的实情──和农民的生活尽量疏远,听任他们的存在一如既往,不逾旧轨,对学究们言不由衷的关于“民风”、“土地的根基”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又自相矛盾了。农民可不需要也不想要这种城市派头的好管闲事。他们所需所想的是对其存在与自主的静谧生活的维系。但是今天许多城里人(比如那些个滑雪者)在村子里,在农民的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们在城市的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之间破坏的东西比几百年来关于民俗民风的博学炫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


让我们抛开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对“乡人”的关心,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的源始单纯的生存吧!唯其如此,那种源始单纯的生存才会重新向我们言说它自己。


最近我接到赴柏林大学讲课的第二次邀请。其时我离开弗莱堡,重返山上小屋。我倾听群山、森林和农田无声的言说还去看望了我的老友,一个七十五岁的农民。他已经在报上看到了邀请消息。猜猜他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


──Heidegger:Man and Thinker,Hawaii University Press,1985。


选自《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张汝伦校,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预读/校对:桑桑、zzj、李宏飞、閬閬、桃花、陈涛、梓悦、俱言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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