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猪小浅

来源：猪小浅（ID：zhuxiaoqian0214）

我有一个箱子，里面放了许多毛衣毛裤。

每到换季的时候，我就拿出来晒一晒。赵斯凯笑我，又开始晒古董了。

我这个人恋旧，对老物件总有种割舍不下的情结。

赵斯凯笑归笑，还是会帮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在阳光下。

他说，你爷爷手真巧啊。

现在会手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更别说像我爷爷织得这么好的。

有一件红白的粗线毛衣，我以前新年的时候总要拿出来穿。从宽松肥大，穿成了紧身衣，直到再也穿不下。

有时候，舍不得一件东西，就是想念一个人。

赵斯凯说，要不然，今年过去看看。

我一下来了精神。我说，我真的好想看看我爷爷。

赵斯凯说，走呗，我来安排，就当去旅行。

那是2018年，我看着赵斯凯，心里默默地想，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遇见他。

他说，还有房贷的人，不能算是有钱人。

可在我眼里，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已经是个有钱人了。

我们3月定的计划，9月成行。

拿到签证的时候，万分开心。

我爷爷是14年去美国的，好多年不见了。

赵斯凯不太相信我没出过国。

他说，看你的性格应该是个背起包就能走的人。

我说，性格倒是没看错，但看错了一样。我缺钱，哪也走不了。

赵斯凯笑了，说，你总是这么坦诚。

说起赵斯凯，算是我爸妈的校友了。只不过相差了二十多年。

都是复旦出来的，但人生的境遇大不相同。赵斯凯搞生物的，在一家研究所上班，自己也有公司。

他总说早几年挣的钱都贴补给公司了。我是不太信的。

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半年。他说对我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到了吧。赵斯凯对我超级好，好到让我觉得做梦一样，有些不真实。

飞去美国的航班好长。闲聊的时候，说起了我爷爷。

赵斯凯问我，你和你爷爷，关系好像很好。

我说，那当然了。我是我爷爷带大的。我爸妈这样的学霸呀，感情淡的很。

喂喂喂，自认学霸的赵斯凯说，不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希望你不是。

我爸妈是大学同学，都是63年生人。

他们那个年代，考上复旦的，都是天之骄子。

我妈是上海人，出身书香门第。

外公外婆是大学老师。他们那个年代考大学并不容易。但对于我妈来说，毫不费力。

我爸来自农村，凭着刻苦努力，一举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如今人在德州，把我爷爷也接了过去。

我妈考博前，忙里偷闲生下了我。那时候，她27岁。

博士毕业之后，95年又生下我弟。

可以说，爸妈几乎没带过我和弟弟。

5岁前，我在外婆家。5岁开始入长托，一个星期只回一次家。

我妈说，那是培养我独立。

好的吧。

1997年，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我给了我爸。

我爸那时候正忙着出国，哪里管得了我。于是我被送到乡下的爷爷家。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最亲我的，只有爷爷。赵斯凯说，你爸管不了你，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啊？离婚只要女方主张，一般都判给妈妈的。

果然学霸情商不行，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说，对不起，你接着讲。

有时想起我爷爷，心里说不上是甜还是疼。

我爷爷很喜欢我。

因为我爸是长子，我是第一个小孩。

我爸妈他们至今不知道，我住长托的时候，我爷爷会偷偷从农村跑来市里看我。

那时候，幼儿园管得不严。老师看我很亲爷爷，就同意他带我出去玩。

爷爷没什么钱的，就是带我到不要钱的公园里转转。带我打滑梯，荡秋千。

然后在街边买点小零食。

夏天，吃雪糕汽水，冬天，吃板栗烤红薯。

爷爷特别有耐心，把栗子一个一个扒给我吃。

我问他，你不吃吗？

他说，我得给囝囝吃啊，要不然囝囝怎么知道爷爷疼你呢。

这一直是我们的秘密。

我那么小，都知道不能告诉别人。因为，我外公外婆多少有点瞧不上我爷爷。

毕竟九几年，城乡差距太大。文化上他们也相差的太远。

我爷爷过来，带给我吃的玩的，都是不能用的。

爷爷一走，他们就扔掉。什么小食品不卫生了，什么玩具有毛刺了。

我猜爷爷后来是知道的。所以他不常来外公家看我了。

现在想起来，亲爷爷来看自己的孙女，还要偷偷摸摸的，心里是要有多辛酸。

我爷爷家在江苏离上海不太远的农村。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我爸再婚。

再婚速度之快，让我一度猜测他之前就已婚内出轨。

而他不想我在他的新家庭里出现，于是把我送到了爷爷家。

那是1998年。爷爷为了我能上个相对好一点的学校，到镇上租了房子。

外人总问我，人家孩子都往上海跑，你个上海小宁为啥跑乡下来了。

我只会羞赧地笑，不知道怎么答。

可每次爷爷听到就会说，怎么了？我想孙女，接回来陪我不行吗？

爷爷是个孤独的人。他有一儿一女，可还是很孤独。

我奶奶很早就过世了。

爷爷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我爸虽然是老大，可除了读书，他什么也不管。

从小到大，拿回来的奖状证书，挂一墙。

那也是他唯一给爷爷的东西。

我姑20岁那年，爱上了一个广东人，嫁过去就很少回来了。

我爸把我送到爷爷身边，他是真的开心。

他说，囝囝来了，爷爷就有个伴了。

那时候我爷爷在镇上开了个水果铺，每天早上进完货，再叫我起床。

晚上，我放学回来，就在他的水果铺里写作业。他会切好一碗水果放在我旁边。夏天的西瓜，冬天的甜橙。

多年之后，我依然喜欢逛水果店，喜欢那种熟悉的味道。

时间转进99年的初夏，中午，我帮爷爷看店，正在吃西瓜。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忙说，阿姨，你买什么？随便……

我突然愣住了，半晌才叫了一声，妈。

没错，是我妈。

我来爷爷这里快一年了，我妈第一次来看我。

她说，我不知道你爸把你送这里来了。

我说，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那一年我9岁，丝毫不掩饰地戳穿了我妈的谎言。

我妈眼圈红了，抱着我哭了。

可之后她还是一个人走了。

虽然那时我那么小，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妈怨我，甚至恨我。

赵斯凯听我讲到这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但这次他学乖了，一直等我自己讲。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不想提罢了。

这件事，有关我弟。

我外婆是土家族，我妈跟了她的民族。在一家只有一娃好的年代，我们家还有二孩的指标。

我妈并不想要我弟。她一个醉心学术的专家，养孩子就是累赘。

可身边的人都劝她，不生白不生。

别人家想要这个指标还要不到呢，不要浪费了。

我妈在生我弟之前，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

我当时三四岁，当然说不想了。

大家还都拿这个事逗我，说我小心眼，以后肯定和弟弟抢东西。

虽然是玩笑，但有一点没有说错。

我一直不喜欢我弟。

对于一个小朋友来说，我弟的出现几乎抢走了我的一切。

特别是我外公外婆。

有点搞笑的是，他们出身书香门第，所以特别重视传统。重视传统，就很在意传宗接代。

他们知道我妈生了个儿子后，就想让他改姓了。

所以我5岁入长托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从家里备受宠爱的孩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姐姐。我怎么会喜欢我弟？

那时候，只有爷爷时不时来看我。

有一次，我问爷爷，喜欢我还是弟弟。

他说，我喜欢弟弟，但更喜欢囡囡。

许多事，真是长大了才懂。

我爷爷那时候，应该是知道要给我弟改姓的事了。所以才对我特别关心，担心委屈了我。

而我弟弟迟迟未改姓，是因为我爸。

他有个要求，要我弟改姓可以，得帮他出国。

二十多年前出国，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又要准备材料，又要有成绩，所以拖拖拉拉，就到了1997年。

那时候，我妈博士要毕业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

平时弟弟都在外公外婆家，那天他们参加婚礼，把我弟送回来，让我爸看一天。

下午的时候，我爸对7岁的我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你看一会儿弟弟。

当时，弟弟在有围栏的小床上，我在看动画片。

我爸大概是2个多小时后回来的，发现我弟不在床上，而是掉进了卫生间的墩布桶里。

总之，他发现我弟的时候，我弟已经没了。

而我呢，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件事，本来是个意外。

但成人的世界，每个人都喜欢脱责。

我妈觉得自己一点错没有，她忙嘛。

外公外婆也有理由，就去参加一天婚礼都不行？

我爸说，我就下楼买包烟，遇到朋友说了几句。

于是，所的问题，渐渐都归在我身上。

后来，也不知道谁起头说我，这孩子一直不喜欢她弟弟。

渐渐地，邻居的闲言碎语就起来了。

因为在我弟的葬礼上，我看起来不是很难过。

我只是个七八岁的小朋友，可他们开始胡乱猜测我。

谣言最可怕的是，无论多离谱，都有人信。

因为人们总是偏爱耸人听闻的，而不是平淡的真相。

我只是睡着了，没有看到我弟。

这就是事实。

我爸发现我弟淹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我那么小，却承受着巨大的自责，已经快要崩溃了。

可有一天，班里有个胖胖的男生，课间特别惊讶地跑回来说，你是不是把你弟杀了？

一时间，我真的爆发了。

我和那个男生打起来，打不过，我就咬他。

真的有点打疯了。

他成了一个集合。一个所有冤枉我，欺负我的集合。

那天他的脸被我抓花了，胳膊被我咬出了血。他像杀猪一样惨叫，可我根本停不下来。

那一次，明明是我被欺负，却就此成了一个证据，证明我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孩子。

结果班里几个家长联名抗议，不让我读下去。

有时候，人并不想做个坏人。

可周遭却推着你坏下去，疯下去。

其实你根本没有伤害他们，可他们却摆出一副自己要被伤害的样子。仿佛我的存在，对他们就是种威胁。

成年之后，再回想起这段往事，我觉得如果没有我爷爷，我这辈子就完了。可能走上了一条不正常的路。

那时候，我妈怨恨这个家，和我爸离了。

我爸很快再婚。

而我爷爷来上海，把我带回了家。

记得爷爷的邻居问我，你个上海小宁，为什么要来乡下读呢？

我傻呼呼地笑，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哭。

那时候，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站出来维护我。

就是我爷爷。

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都在做噩梦。

我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可到了晚上，我就在睡梦里破口大骂。骂各种难听话。

我爷爷听见没有说我不好，有暴力倾向什么的。

他只是在我床边摆上他的躺椅， 听见我骂人，就把我推醒。

然后轻声在我耳边说，囡囡不怕，爷爷在这里。谁欺负你了，告诉爷爷。爷爷帮你教训他。

有一次，我醒了，睡不着，我就问他，爷爷，我骂人是不是坏孩子？你会不会也讨厌我？

他说，怎么会呢，能让这么乖的小姑娘骂人，那一定是谁让我囡囡受大委屈了。爷爷心疼都来不及呢。

我听着，缩在被子里掉眼泪。

后来，哭出了声。

爷爷坐到床边上安慰我，我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我说，我没有害我弟弟！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我爷爷抱住我，老泪纵横。

我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诬陷一个小女孩杀人。

他们知不知道这个帽子对于我来说，有多大，有多沉。

而我爸妈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放弃了我。

我越大，越能明白他们的选择。

赵斯凯说我，不要一杆学霸，打翻一船人。

的确，都是学霸，他和我父母，年代相差的太远。

现在的大学，社会活动已经是必备之一。但我爸妈不一样。

因为在他们成长的年代，学习成绩就是种特权。

因为成绩优秀，他们从学校到单位，一直得到老师和领导的照顾。

我爷爷说，我爸上大学之前，没洗过衣服。在学校，没参加过一次大扫除。

但凡干活的时候，他就去老师办公室看书，做习题。

我妈也差不太多。

所以，他们即便做了父母，心理还像小孩一样，遇事先脱责。

夫妻有一个人这样还好一点，我偏偏遇见两个。

人人怪我没有看好弟弟，没一个人在意，我亲眼看见弟弟死在面前受到多大的刺激。

所以我特别感谢爷爷把我带回家。

他是第一个知道我受委屈的人，第一个说我是好孩子的人。

在爷爷身边的那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有爷爷撑腰，我慢慢走出心理的阴霾，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长大了。

我妈后来再也没有结婚。

她曾对我说过，这场婚姻就像闹剧。她最终选择退回象牙塔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每个月，给我爷爷寄一笔生活费。

而我爸呢？终于成功出国了。

杳无音讯许多年。

爷爷带着我，经营着小小的水果店。

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我一切的愿望。

记得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红毛衣。

她说，是她妈妈织的。

我看着，眼里满是羡慕的光。

我羡慕那件毛衣漂亮，也羡慕那是她妈妈亲手织的。

爷爷全看在眼里，然后，他就开始自己学织毛衣了。

他看起来像个粗人，其实手很巧。

他很快就学会了。每天，在店里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织。

有街坊笑话他，大男人还织这个。

他笑，我家小姑娘想要，多大男人都要织。

那应该是新世纪的新年了，我爷爷终于织好了他的第一件毛衣。

那么美，那么红，我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我嘻嘻的笑着，可眼泪却不自知的掉下来。

爷爷说，这都高兴哭了呢。

我说，爷爷，以后工作了，我一定好好孝顺你。

我爷爷点头说，你有这个心啊，爷爷就没白疼你。

然而，当我工作了，赚了钱，我爸在美国终于打回了电话。

他说，他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事业有成了。

不久，他就要接我和爷爷过去了。

其实爷爷不想走的，因为我不走。

在我心里，一直有衡量的。

我妈对我冷，是性情真的冷。醉心工作，不通世情。

但她起码知道，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我考到上海读到大学。

她也帮我安排了许多。她亲口对我说，她对不起我。她不会做妈妈，也不是个好妈妈。请我原谅她。如果是现在，她肯定不结婚，不生孩子。可惜以前，没这个觉悟。

而我爸，就好像没生过我。

他在美国和另一个女人有了新家庭，又生了一个儿子。

据说，他在那边是个好老公，好爸爸。

他把所有不好的过去，都留在国内，一刀两断。

如今，他有了房子，生活优渥，才想起接我们了。

我不想去。爷爷看我不去，也不去。

可我爸有句话，终于说动了他。

他说，你在我身边，我给你养老。你在囡囡身边，等她给你养老吗？她还嫁不嫁人了？人家男友看她带着你，哪敢娶啊。

赵斯凯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断说，不太对劲儿哦。这不太像你爸说的话。他那么自私的人，怎么会这么考虑你的婚姻大事？

我发现赵斯凯真的好聪明，他真的有颗敏锐的心。

当我和他到达美国，突袭我爸的家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想不到，他一个一流名校毕业的人，竟然在美国做这种事。

而当我见到爷爷的时候，更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指着我爸说，那是你爸！你还有没有良心。

直到那时，我才开始真正了解我爸。

知道了他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那次如果没有赵斯凯，我和爷爷怕是回不来了。

他总说自己不是有钱人，可他办的事能超出我的想象。

我问他，咱们也没认识多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斯凯说，小南，你真不记得我了吗？你的事，我可能比你更清楚。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我弟出意外的那天，我爸并不是去买烟。

而我身上，竟然有一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后面的故事，很多超出了我生活的范畴，那就让赵斯凯来讲吧……

PS小浅说：是的，故事还有赵斯凯版本，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