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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独居母亲一起创作,快门下暗了又亮的家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摄影师峗苋汶的妈妈住在成都,看起来和大多的中年妇女无异,可是这个女人独居在被她自己停掉水和电的家里,把头发剃短,四处游历,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生活了很多年。


当峗苋汶再次回到曾经和妈妈一起居住过的地方时,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最开始,她独自在房间里拍摄,当闪光灯一下子照亮凌乱的背景,每个角落仿佛都变成了临时雕塑,她突然意识到,妈妈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用这些日常物件表达着自己。


后来,她主动邀请妈妈打开十几年前一起买的红色衣柜,把所有奇特的物件、热烈鲜艳的衣服统统扔出来,堆满沙发,即兴创作,让家变成爵士乐的舞台,让妈妈成为她镜头下神秘的女祭司。


在黑暗中,在冲洗完的一堆135胶卷里,彩色静帧跳进了峗苋汶的视野,汇集成了一部关于母亲的作品——《荷花池》。当长期以来存在于母女之间的误会被消解后,峗苋汶重新看到了那个独居的女人,以及暗了又亮的家。






峗苋汶也是突然才意识到妈妈过着这样的生活。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妈妈单独生活在一起,小时候她们的关系非常紧密,长大后却总是争吵,一成年峗苋汶就离开了家。当她再次回到从前和妈妈一起居住的房子里,却发现妈妈把水和电停掉了。


后来苋汶从新闻里得知,妈妈的小区物业出了一些问题,有不良社会背景的物业经常对业主不太友好,甚至还有人发生了肢体冲突。在那样的情况下,倔强的妈妈不服气物业乱收水电费,所以干脆就不用了。对此,作为女儿的她相当疑惑,事情可能有一万种解决办法,她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总是选择最极端的那种。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



“我不明白停水停电到底怎么能生活下去,她给我做了示范,那就是定期拎一桶干净的水源回家,还有保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如果需要上网就到附近的商场连上公共Wi-Fi即可。现在想起来,她的做法还有点嬉皮士的模子,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太有冲击力了。”


“我们因为这事儿发生过很多次争执,我都没有改变过她,这导致我不怎么想回家了。对我来说,她的家是不舒服的,不能洗个热水澡,不能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反而像是带刺的,需要去适应的地方。这种带刺的感觉和摄影中的‘刺点’的概念有点相似,熟悉又有点不舒服,陌生又让人觉得亲近。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



母亲,是峗苋汶选择摄影这个媒介最初的原因。她一直想做一个关于妈妈的作品,她有种直觉,妈妈的行为下一定有她的另一面,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正式地邀请妈妈加入她的拍摄。


她只是随意地拍些生活快照,在那个没有电的家里,只有卧室的自然光一点点地透进昏暗的客厅。妈妈保留着女儿当初的几乎所有东西,还有堆得很高的纸盒和啤酒罐,各种废物被当作宝贝,然而那些凌乱的物件被闪光灯打亮后,却显现出别样的美。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上)

妈妈的杂物一角(下)



“大多数情况我都不知道我在拍什么,当我冲洗完一大堆135的胶卷时,才看到那些彩色跳到我眼前,我被那些颜色触动,就好像那些黑暗当中一定有什么是吸引我的,打动我的。我感觉到了,只是我当时看不见,摄影却帮我看见,是一种倒置的过程,闪光灯就像聚光灯一样照亮妈妈的生活,我再次发现了她。





峗苋汶用镜头靠近了妈妈的生活,那个房子里堆满了看起来杂乱且没有意义的东西,但当她拿起相机的时候,甚至不需要摆弄,每个角落都像是一个临时雕塑,她突然意识到,妈妈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用这些日常物件表达着自己。


很多照片里的背景都是一个红色衣柜的柜门,那是小时候的她和妈妈刚搬到成都的时候一起决定买的,她们都很喜欢,直到长大后去了很多人的家,她才发现那种浓烈的色彩从来没有出现在其他人的家里。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



妈妈拥有的很多物件都很有趣,海豚造型的红色按摩仪,粉色的老式手机充电器,最特别的是自制的头戴式耳机,用一个普通耳塞、两个酸奶盒和一些编织物制成,外观看起来甚至让人误以为是一副正常的耳机。


其实妈妈自己过日子一点也不缺钱,做这些事情就像在开一个逗自己开心的玩笑。



*海豚造型的红色按摩仪(上)

妈妈的拖鞋(左下);自制的头戴式耳机(右下)



在拍摄的后期,峗苋汶邀请妈妈一起创作的时候,妈妈并没有拒绝,而是很有主见地临时发挥所有动作,释放出古灵精怪的一面,包括突然把一个草编袋戴在头上,或者用两个桌上的番茄挡住眼睛。


妈妈平日热衷于自己买布料制作衣服,于是苋汶提议用那些布料拍一组时尚大片,妈妈马上兴奋起来,开始即兴创作,把所有鲜亮的衣服都拿出来穿在身上,好像天生的模特,做出最自然的夸张动作。



*妈妈用番茄挡住眼睛(上)

把草编袋戴在头上(下)



苋汶在拍摄过程中很少引导妈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引导,我和她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她比我要有趣得多,她拍照时做的动作总让我很意外,甚至时常让我笑出来。”


峗苋汶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母亲背对着镜头,头上系着花布,抚摸着布料。母亲的身姿在这张照片里看起来很挺拔,背着的手势自然放松,和头上蒙着的布料形成鲜明的对比。脸部的遮挡并不损害她的怡然自得,让峗苋汶想到了一个神秘的女祭司。


*女祭司妈妈



至于为什么这个系列名叫《荷花池》,其实和荷花没有关系,和冰心笔下呵护女儿的《荷叶母亲》也全无关联。荷花池是过去成都最大的批发市场,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里的大楼拥挤在一起,进货的商人熙熙攘攘地在狭长的过道穿梭,常常有飞驰而去的电瓶车,现在因为新的城市建设,那里已经逐渐搬迁落寞了。


“小时候我们取笑一个人就说ta的衣服是从荷花池买的,我妈妈一直喜欢在那里闲逛,她喜欢那种廉价又有点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个作品里几乎所有出现的布料和物件都来自这个市场,我拍它们就像在拍我的妈妈,都有种接地气、混乱又有生命力的气质。”



*妈妈的衣柜



我们看到的母亲往往不是荷花或荷叶,她更像莲藕——坚韧,像莲藕丝那样纤细又牢固的关系是母女彼此的力量,也是纠葛的根源。





在女儿成为女人的过程中,母亲是最赤裸的镜子。同为女性,我们盼望对方能够摆脱传统的枷锁,但也担心对方落得边缘的孤独,很多时候关心一开口就变成了苛责,期待变成了埋怨,镜子变成了墙。


十几年前,妈妈带着年轻时候赚的积蓄搬到成都,买了第一套房,在她犹豫要开展什么样的事业期间,她观察到不断上涨的房价,便卖了房子,把钱又拆分成两份重新买了房子。就这样,母亲一直没有参加工作,靠着倒转腾挪过日子,并对此相当自豪,苋汶也是佩服妈妈的,但代价是她们不停地搬家,两个人潦草度过一个个春节。



*妈妈在吃火龙果



女儿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执意要远离所有在老家的亲朋好友,只能凭着只言片语中去猜测她的想法,“她对人际关系有着相当纯粹的需求,她不明白其中的中间地带,如何在不伤害他人的同时保留自我。在我看来,她在这方面是笨拙的,吃亏的。所以她想,不如就靠自己吧。”


峗苋汶劝过妈妈改变这种⽣活⽅式,但适得其反。“我们对他人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我对融入世界上的其他人依然保持着积极的看法,她则选择用避世来解除烦恼。她的想法对我来说总是有点激烈,那个时候的我理解不了她,所以开始愤怒,甚至恐惧。”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



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中提到“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我们有时候害怕母亲的某种样子,或许因为她是和我们最相似的人。


峗苋汶和妈妈都喜欢美的东西,“虽然她一定不认为自己是某方面的艺术创作者,但是她日常对美的感触一点也不比我少,只不过我们会选择不同的工具,我选择相机和电脑,她选择布料和毛线。我们在一起的很多时间都献给了电影、电视和书,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喜欢《红楼梦》。”



*妈妈的时尚剪贴笔记本



翻看妈妈的旧相册,峗苋汶发现年轻的妈妈是一个爱美的少女,留着大波浪,用胶片相机自拍,但在她记忆中的妈妈,从一开始就已经是留着短发,用B1驾照开着货车的独立女性了。


“她是个性很强的人,不逃避,担得起重量,她的个性给她带来了很多,也伤害了一些围绕她的人,时常也包括我,但是总的来说我还是欣赏她的,她不忌讳谈钱,总是我行我素,对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坚定不移地行动,偶尔介意他人的看法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宁愿孤独也不愿意与人保持连接。在她眼里,没有男女有别的事务,要做生意,可以自己去拉货;要装修,可以自己刷墙。”



*选自峗苋汶《荷花池》



峗苋汶从妈妈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生意头脑,无论如何,也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她们表达爱的方式总是间接的,如果她需要什么,妈妈希望她能自己去争取。


某种程度上,峗苋汶实践着母亲教给她的独立。她主动结束了少年时期的生活,去探索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正式离开家之前已经在外面住过一段时间了,之后她也没有来找过我。倒是她自己出去旅行的时候,我找过她。”





《荷花池》这个作品从有想法到完成,只拍摄了不到一周的时间,母女之间的拍摄游戏无法永续,妈妈在做妈妈之外,还有自己的生活。在项目的尾声,母女终于靠近了彼此,妈妈愿意清空家里的杂物,开通水和电,只不过她们依然分开居住。


长久以来,女儿和母亲保持着亦敌亦友的关系,此题也许永远无解,只有不断相互理解。峗苋汶接受了妈妈不同的样貌,她现在也是别人的妈妈了。“我现在回家的时候常常是因为我的儿子要见外婆。我们总是会聚在家附近的公园里,陪小朋友玩玩泥土。”



*《荷花池》作品GIF



这个作品第一次展览时,妈妈来帮忙布展,峗苋汶把所有照片打印得大小不一,并不怎么规划地直接往墙上钉图钉,她负责一面墙,妈妈负责另外一面。妈妈开心地和她的成果一起拍了照,甚至在现场致敬了其中的一副作品。妈妈从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创作,但是她有疑问,别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些照片?


女儿想告诉妈妈却没有说出口的是,“我认为她应该看到自己身上的人的价值,对自己轻松一些。我认为她那一代人普遍都不认为个性是重要的,甚至不管他们本身多有个性!妈妈不认为这个作品有意义,正是源于她不认为她的个性有意义,我想告诉她,如果一个人不能承认自己的价值,是不会真正感到认同的。”



*妈妈和展览作品合影



现在回看《荷花池》这组作品,峗苋汶觉得这是她所有创作里最原始和最简单的。她曾经用最擅长的平面设计的方式编排了一本书,但是发现并没能把妈妈生活里的那种真实表现出来,就决定要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 摄影,把她看到的、感受到的保留下来。


“我开启这个作品的时候是懵懵懂懂的,但到我完成的时候,‘快乐’这个主题不知不觉地从照片里、从和妈妈一起拍照的过程中呈现出来,很多人看完这个作品会来跟我说‘我太喜欢你妈妈了,她真的好可爱’,‘这个作品看完让人觉得很开心’,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我和妈妈之间创伤的创作,但当我越靠近妈妈时,很多误会都消解了,我们承认了彼此的存在,让一起创作的快乐在照片里永存。这也影响了我之后看待生命的方式,再复杂难堪的事情,换一个角度或许就好了。”



*《荷花池》作品GIF



说到和妈妈之间最快乐的回忆,峗苋汶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她接我回家,我们会互相搂着肩,边唱着:我们俩个好,存钱买手表,你戴一戴,我戴一戴,我们两个好。”




撰文:Nikki

编辑:yy

图片承蒙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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