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总统死了。被刺杀了，而且还是在家里被刺杀。

当地时间7月7日凌晨，海地代理总理克劳德·约瑟夫（Claude Joseph）发表公告，确认总统莫伊兹（Jovenel Moïse）在其官邸遇刺身亡，海地全国随后进入戒严状态。

海地第一夫人马丁尼·莫伊兹（Martine Moïse）也不幸受到枪击，身受重伤，被送往美国迈阿密接受治疗。

据当地媒体报道，海地司法部门发布的初步调查结果显示，莫伊兹身中12枪，凶手使用了5.56毫米和9毫米口径的子弹。

根据美联社的最新报道，目前已有17名嫌疑人被捕，其中两人据信为海地裔美国人。警方还在追捕更多的嫌疑人。

近年来，海地的政治和经济不稳定局势已经在加剧，社会治安问题严重，导致民众对政府越发不信任，爆发了多次抗议活动。

反对派指责莫伊兹过于独裁，并对其总统职位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

尽管莫伊兹的统治存在争议，但是，总统被刺杀所留下的政治混乱很可能会助长海地新一轮的暴力冲突，从而使这个贫穷的加勒比国家陷入进一步的动荡。

那么，海地到底有多贫穷？又为什么会陷入如此穷困动荡的境地？

在互联网上，流传着海地人「吃土」的一组照片：他们把泥土搅拌成糊状，混入油、盐等调味，晒干成「泥土饼干」后食用。

这并不是一种特殊的娱乐方式或饮食癖好，而是在粮食极度缺乏之下用以充饥保命的无奈之举。

海地的贫穷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连人类最寻常、也最基本的需求——温饱——都没有解决。

在海地，粮食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种奢侈品。

根据世界粮食计划署2020年的数据，在海地，依旧有440万人口（约总人口一半）处于粮食短缺状态，也有近一半人营养不良，尤其是儿童——海地22%儿童营养不良、10%体重不足，66%的5岁以下儿童贫血。

海地的穷还反映在医疗卫生上。地处热带的海地，长期受艾滋病、肺结核和疟疾等疾病的困扰。

2010年海地发生7.0级地震后，政府效能低下，灾后重建混乱无序，230万人流离失所，临时帐篷的卫生条件堪忧、饮用水被携带病菌的粪便污染。

当年10月，海地便遭遇霍乱肆虐，确诊病例达到80多万，1万人失去生命。

显然，贫穷导致海地医疗资源匮乏，无力应对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使得该国病菌比别处「更加凶恶」。

这个国家卫生领域的支出仅占GDP的0.8%～1%，每10000个海地人才能得到2.4名医生、1名护士、3.1名护理人员的医治。

教育方面，海地小学教育完成率54%，初、高中出勤率分别为28%和21%，完成基础教育的海地公民甚至没有达到半数。

解决不了基本的温饱问题，医疗和教育也差强人意，就谈不上发展经济、谈不上赚钱。

国家的经济繁荣与否体现在人均GDP上，而根据2020年世界银行数据，海地每日人均GDP仅为3.15美元，且有29%的人口生活在极端贫穷中，足可见海地到底有多穷。

海地为什么这么穷？

人均GDP的增长，或个人财富的积累，取决于劳动所得和贸易交换，而这又依赖于市场分工的深度和产业的丰富程度，然而这是海地所缺乏的。

换句话说，海地不但缺钱，还缺赚钱的能力、缺少致富所必要的经济环境。

这个国家没什么像样的产业。中高端产业的形成，需要雄厚的农业基础供给非农业人口，解放农业人口到矿业、建筑、服务等其他产业中来。

然而，作为一个典型的农业国家，海地农业发展仍跟不上国内需求，还需要大量进口粮食。

其低下的农业生产效率，不仅在于地理上的劣势——地形以山地为主、平原占比低、土质贫瘠，更在于历史上的过度开发、生态破坏、农业减产，以及传统的小农耕作方式。

上述「先天缺陷」和「后天不足」使得海地没有形成健康的农业生产模式，更没有培养出发展其他产业的能力。

此外，独立后的海地因害怕殖民者卷土重来，收紧对外政策、放弃外向型经济，也拒绝发展对外贸易。

因此，当前的海地市场狭小，有限的出口作物以蔗糖、咖啡为主，沿海仅有零星几个旅游度假区，有近3/5的人失业或没有固定工作，依靠摆摊或打零工生活。

海地产业稀疏、市场分工程度低、拒绝国际资本流通——这是海地贫穷的病因。

然而，这些经济发展的阻碍并非从天而降，归根结底还是缺少行之有效的法律制度，来营造积累个人财富的商业环境和土壤——而这就需要我们回溯海地历届统治者独裁、暴政和腐败的历史。

尽管全世界为援助海地花了不少钱和精力，但是海地的穷困景况并未好转，最重要的原因是海地政府的腐败无能。

根据透明国际历年数据，历史上海地的清廉指数（CPI）曾一度垫底，2020年海地也在全球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65，几近倒数，属于全球最腐败的十几个国家之一。

黑白混血人种与黑人泾渭分明——前者控制着这个国家绝大部分收入和主要市场，系统性腐败滋生。

以政府采购为例，商户在投标、签合同、批准经营等环节与执行部门串通一气，寻求政治保护。

不过，致使海地贫穷更深层的原因，主要还需「归功」于独立建国后轮番上台的独裁者。

1804年，海地黑人奴隶起义，让-雅克·德萨林（Jean-Jacques Dessalines）作为起义领袖带领海地黑人建国，使海地成为拉美第一个独立建国的黑人国家。

黑人出身的德萨林建国后立刻下达命令，要把所有白人赶尽杀绝，他说：「为了宣告我们的独立，我们应当把白种人的皮当作羊皮纸，把他们的头骨当墨瓶，把他们的血当作墨水。」

于是，白人被杀害，种植园经济被摧毁。大片种植园被分成小田，用以精耕细作。

然而，建国后的海地并没有迎来解放和繁荣：德萨林实行农业军事化管理，严格控制和压榨劳动力。

并未在暴力革命的经济创伤中恢复农业生产，反而严重打击了新生国家的经济起步，留下残暴统治的祸根。

此后，海地陷入政治撕裂、社会动荡的暗夜当中。1843到1915年间的海地，军阀混战、政变迭起，财阀等势力纷纷争夺统治者权位，海地的元首开启「走马灯」模式。

72年间，22位总统轮番上任，其中21位被暗杀或流放。在他们的统治之下，海地深陷独裁和动乱之中，社会动荡、民不聊生。

◆ 海地黑人奴隶起义中白种人遭屠杀。

论现代海地的贫穷，难逃其咎的还有大小杜瓦利埃（François Duvalier & Jean-Claude Duvalier），他们是20世纪统治海地的独裁者父子。

长达数十年的独裁统治期间，他们不但没有进行现代化改革、发展工业经济，还大肆贪污，甚至通过秘密警察、非法监禁、政治迫害等手段进行恐怖统治。

二人不但吸光了海地人的血，打碎了海地的前途，还留下腐败横生的烂摊子，以至今天的海地人乃至世界各国对于这个国家的建设几乎束手无策。

海地腐败滋生、独裁者轮番上台，国家权力膨胀，侵犯到个人权利。公民的人身自由、生命健康被暴虐的独裁者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人权。

「安身」不得，「立命」更是不能——巧取豪夺时有发生的情况下，个人的财富积累便失去意义，公民很难积极努力地积累个人资本。

另一方面，在政府的腐败下，市场条例、商业法规等经济制度也失去力量，无法保证投资、贸易等商业活动在公开、透明的自由竞争中展开，产业繁荣也就无从谈起。

再加上西法两国的殖民，海地本就没能形成独立开展经济建设的能力，又在独立后历届独裁者的挥霍无度中错过现代化转型的机会，终而一步步走向贫穷。

海地积贫积弱的关键，是缺少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律制度来保护个人财产、发展国民经济，这带来的毁灭性影响，则逐步反映在稀疏的产业、狭小的市场、封闭的贸易，以及仅为3.15美元的人均GDP上。

正因如此，海地与同岛邻国多米尼加共和国（The Dominican Republic）分道扬镳。

从全世界看来，穷国富国的分布有基于自然（如纬度、半球、海陆距离）及文化（如宗教信仰、历史进程）的规律。

但是，同处一岛、曾经命运相近的海地与多米尼加似乎提供了一个反例，让人看到规律之外仍有许多决定性作用的要素。

一条长为376 km的国界线，将位于加勒比地区的伊斯帕尼奥拉岛一分为二，岛东侧是多米尼加，而西侧则是海地。

如果我们鸟瞰两国，就会发现，岛东的郁郁葱葱和岛西的枯木朽株之间在视觉上有着天壤之别。

在许多情况下，国界线并不是在自然或地理上天然存在的，而是人为设置的「虚线」，因而并不能从地球上看见。

然而，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这条线却同时也成为了触目可及的自然地理分界线。

这一现象与两国发展水平有关：海地与多米尼加虽然同处一岛，但是两国现状差异巨大。

2020年多米尼加每日人均GDP为22.7美元，约为海地的7倍；

2017年工业生产总值约为海地3倍，覆盖轻、重工业和服务业，比产业凋零、依靠咖啡和糖类出口的海地更合理；

植被覆盖多米尼加近一半国土（42.31%），而海地植被覆盖率仅3.44%，水土流失严重；

根据世界银行2020年的统计数据，从人类发展指数这一涵盖健康、教育、收入等方面的综合指标来看，多米尼加在全球189个国家中位列98，而海地排第170；

两国婴儿死亡率上的差异给人以更直接的冲击力：出生在海地的新生儿早早夭折的概率是多米尼加的2倍。

今天的海地贫穷，而多米尼加相对富庶，这显然不由环境决定，也不完全是文化、历史的选择，因为它们不管在地理上，还是在绝大部分历史中都拥有极为相似的命运。

◆ 温带国家普遍比热带国家富裕、北半球国家普遍比南半球国家富裕、沿海地区国家普遍比内陆国家富裕。

图片来源：raynesgeography.weebly

关键就在于，在相似的条件下，多米尼加成功建立起了对于经济发展更加有利的制度、秩序，这是成为富国所必要的。

因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制度能够保护私有产权、制定商业规范、激励国民投身经济活动，继而积累财富；它们是文化、经济、政治、法律等许多方面得到良好治理的合力结果。

多米尼加独立后，拉斐尔·楚吉洛（Rafael Trujillo）等统治者虽然独裁，但面对前殖民宗主国的态度更加理性，在其遗留的制度基础上，进行工业经济改革和现代化建设，推动环境治理，因而更少有失序、脱轨的机会。

而不同于在前殖民国家政治经济遗产基础上立国的多米尼加，黑人共和国海地反抗殖民的革命更彻底，但也更具有破坏性。

暴力革命后的迷惘，重建国家秩序的艰难，尤其是连续不绝的独裁，使得我们很难说「世界第一个由黑人独立建国」的海地在此后较邻国多米尼加更加幸运、更加成功。

可见，不仅贫富，甚至各个文明最初的分野，常常就是在这样在一个事件，一个选择中发生，最终走向千差万别、难以预料的结果和命运。■

参考文献：

[美]贾雷德·戴蒙德. 崩溃.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年.

[美]贾雷德·戴蒙德. 为什么有的国家富裕，有的国家贫穷. 中信出版集团. 2017年.

[美]戴维·S·兰德斯.新华出版社.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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