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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宁:卧榻的政治学

刘军宁 在书一方 2019-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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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人是有福的

卧榻的政治学
读《帝国政界往事》

© 刘军宁/文


  我不喜欢作为政治结论汇编的教科书式的历史书,而喜欢那种叙事式的故事书。其实,任何历史都是由一个个故事串联交织而成的。在英语和法语里面,历史与故事简直就是同义词,故事是历史的首要含义。可惜的是,在中国,作为政治结论汇编的历史书多之又多,作为故事汇编的历史书少之又少,当代中国人写的关于立国历史的严肃故事书就更少了。不过,《帝国政界往事》的出现正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历史书;读罢其中首篇的“好汉赵匡胤的‘卧榻’情结”,使我对帝王和类帝王的政治逻辑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政治霸主总是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来作为自己清除任何“卧榻”的竞争者、威胁者和妨碍者的最响亮的理由和口号。“卧榻论”不仅是宋太祖的口头禅,也是一切独占权力的霸权者的行动哲学。宋太祖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是有理之极。卧榻旁边,他人怎能随便睡觉?即使是朋友,也只能睡在客房。若是追问起来,宋太祖的话就必须接受推敲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有在卧榻及其所属的房产的确是主人的自主产权和合法租用时,卧榻的主人才有权拒他人于卧榻之外。宋太祖说这样的话,他理所当然地把“卧榻”当作他的私产,首先是他个人的私产,其次是他家族及后代的私产有记载以来的中国政治史,基本上是一部围绕着最高权力这个“卧榻”展开的历史。谁夺得了“卧榻”,谁就有权力用任何手段对待一切被认为对“卧榻”有“想法”或有“妨碍”的人。一部二十五史就是“卧榻”主人的更迭史,就是卧榻的各色争夺者之间的斗争史。这一历史造就了可数的胜利者,更制造了无数有辜的和无辜的牺牲者。 
  数千年来,在中国主导性的政治传统是,帝王以江山为自已的卧榻。打江山者坐江山;它只承认“祖宗的江山”和“打下来的江山”,而所谓“祖宗的江山”最初也是打下来的,打江山者坐江山传江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江山是夺取江山者的江山,天下是劫持天下者的天下。打江山者坐江山,无异于成功的抢劫,关系到每个人生命与福祉的江山,成了大盗手中的战利品。想当初,宋太祖也是处心积虑地靠近“卧榻”,一旦机会成熟,一举掀翻“卧榻”上的主人然后取而代之。他是通过睡在他人“卧榻”之侧起家的,一旦自己占据了“卧榻”,其戒心之重,便可想而知。夺取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如费了多大的努力、牺牲了多少条别人的性命都成了自己独霸“卧榻”的堂皇理由。 
  表面上,榻主在“卧榻”与臣民之间建立起一道“防火墙”,就可以确保对“卧榻”的安全控制,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觊觎与威胁“卧榻”的人从来就是斩不尽、杀不绝、赶不走。榻主为护“榻”杀的人越多,其对“卧榻”的控制所受到的挑战就越大,否则历史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王朝更替、“卧榻”易主?否则,没准真像秦始皇所期待的那样万世一系,我们至今仍生活在始皇帝的后裔统治之下。 
  作者发现,“卧榻情结”的专利,决不只属于帝王。这种情结在中国至今仍然是持久而弥漫的:“从它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中国人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来看,它可能是构成中国政治、文化传统的一个基本元素或者遗传基因。因为,事实上,这个情结存在于每一个具有广义‘政治’抱负的中国人心中。……在官场、职场、商场甚至任何地方,每当面对利益冲突的关键时刻,中国人对竞争对手甚至合作伙伴便会表现得特别无情,必欲置别人于死地而后快。 
  再看一部宋史,就像任何一部王朝史一样,都是一部夺取、守卫、丢失“卧榻”的历史。囚后主、释兵权、甚至杀岳飞都是为“卧榻”的安全计。最荒谬的是,岳飞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主子的“卧榻”的安全,最终却不得好死。正像作者所发现的,“祸根的根系则植根于皇帝的那张卧榻。”每个王朝的诞生与覆灭,其实都是“卧榻情结”的幽魂在显灵,它把从榻主到百姓都变成了受害者。这一诱惑不仅长期加害于中国人民,而且也一直困扰着西方文明,至今仍然定居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只是其势力范围已空前缩小。 
  所以,摆脱这一幽灵是人类的共同任务,而且已经找到了有效的解决办法。这就是共和宪政的公天下。江山不是君王私人的“卧榻”,而是天下人的江山。任何江山都是所有被治者共享的江山,因此江山的治理必须得到被治者的同意。“打江山”并不能自动取得“坐江山”的天然权利。谁来坐江山要由被治者通过自愿表达的同意说了算。“打江山者坐江山”变成“得同意者坐江山”。任何权力,只要是集中且排他性地掌握在一个人、一些人或许多人手中,不论权力是来自世袭、自已任命或是选举,都将导致暴政。个人的权利是政府权力的来源,且高于政府的权力,因此,政府权力的范围就应该受到严格的限制,即所谓有限政府。夺取江山时不论付出多少人命或物力的代价,都不构成可以垄断权力、不征求被治者同意而任意行使权力的理由。因为每个人的生命是每个人自己的,不属于任何组织和团体。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应该成为别人的筹码。觊觎江山者更不应该拿别人的性命为自己夺江山。况且,劫掠者是不能把为劫掠付出的代价当作占有劫掠品的理由的。这不是文明的逻辑,而是强盗的逻辑。如果劫掠江山当卧榻者必防臣民如贼寇,最终自己或后代也被暴烈地、屈辱地、性命不保地掀下卧榻。 
  人民早就厌倦了自己的命运被当作占据卧榻者的战利品的生活。对统治者统治资格的正当性与合法性的追问从此开始了。我等待着作者发掘出更多有教益的历史故事,期待着作者对中国的历史提出更多令人省思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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