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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 罗志田:与时代和社会相感应——纪念吴天墀先生

2016-09-20 天健文史社


吴天墀(1913—2004),别名浦帆,四川万县(今属重庆)人,历史学家。1938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留任助教。其后历任四川省教育科学馆研究员、原西康省政府秘书兼省立雅安图书馆馆长等职。抗战胜利后,任川大历史系讲师,成都理学院副教授;齐鲁大学、尊经国学专科学校、东方文教学院及川北大学教授。建国后长期担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是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还任四川师范大学及宁夏大学兼职教授、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西夏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等职。


前人说: “共君一夜话, 胜读十年书。 ” 此说应很久远, 在宋代大儒程颐的口中, 已是 “古人言”了。 与高人晤谈, 本是难得的机遇。 是否获益, 则全看缘分。 有缘则能有所悟, 似知似觉之中, 学问已经长进, 往往胜过自己读书。


余生也晚, 不少大师已归道山。 且老先生大多谨守不好为人师的旧训, 不叩不鸣。 读大学时尚不悟高人言传的紧要, 往往仅向授业的老师请教, 又错过了一些机会。 大学毕业后, 渐有所悟。 曾到北大进修半年,北大的课仅听了一门, 却蒙周鸿山先生引介, 常到清华园向吴其玉先生请教, 真是名副其实的获益匪浅。在美国念书时, 蒙吴老先生介绍, 又得以向他昔年的弟子刘子健先生请益, 更领会了当面言传可以使人通达的微妙。 回国之后, 已知珍重类似的机会, 而老先生却又少些了。


然而机遇总是有的, 回四川大学任教后, 承好友先容, 有幸拜识吴天墀先生, 面聆雅教, 确有听一言胜读十年书之感。 先生治学本目光四射, 或也希望道术能传, 故对各方面的后学皆不吝点拨, 循循善诱, 使人如沐春风。有段时间, 常去请益; 驽钝如我, 亦觉学识皆进。 而先生并不拒人于门墙之外, 有时兴之所至, 竟自扶杖扣门, 说是 “来看看你好不好” 。 那时我住五楼, 先生已年逾八十, 拾级而上, 即使体力能支, 亦非老人所宜。 感动之余, 也不免有些后怕。 唯自己文债日多, 登门向先生请教的次数渐少。 后来也曾起念要为先生做一口述史, 终未付诸实行,留下永远的遗憾!


我在川大念书的时候, 吴先生便是位传奇式的人物。 传闻徐中舒、蒙文通二先生都曾说过, 四川大学历史系培养出的学生, 吴天墀是最好的。 两位老先生都是一言九鼎之人, 所以吴先生在川大的地位, 不问可知。 那时只听说先生在一九四九年前曾任县长, 是青年党的中央委员,也是第一届国大代表, 遂被定为 “历史反革命” 。 那些年能有工作名曰 “参加革命” , 反革命自然也就没有工作, 只能长期靠拉车谋生。 后经徐中舒先生援引, 进川大历史系资料室, 才稍稍回归史学, 然亦长期不顺。


后来与先生接触稍多, 才知先生任县长之前, 还曾任西康省政府秘书, 为省主席刘文辉写讲稿三年多。 中江李鸿裔曾挽曾国藩, 说他 “上马杀贼, 下马做露布” 。 若不计事功之大小, 吴先生在国难(对日抗战)时之所为, 庶几近之。理想型的士大夫, 从来不必有专长, 却也随时预备着召唤。 以过去的观念看, 先生亦所谓经世致用之才乎?


以前仅从先生自撰的《往事悠悠》中略知其经历, 最近读了先生长子杨泽泉(随母姓)世兄自印的《犹忆昨夜梦魂中——遥祭我的父亲吴天墀》一书, 始知先生的人生, 远更坎坷, 仿佛应了那句老话: 不如意事常八九。


吴天墀先生一九一二年生于四川万县, 七岁入私塾, 八岁父亲就去世。 入小学后, 时断时续, 辗转多校。 甫入中学一年, 母亲也因病弃世,先生竟不得不“自立” , 只能在同学扶助下继续学业。 适逢过年, 竟无家可归, 还是同学何其芳邀至其家暂住。 先生于年三十夜草草葬母,在寒夜中孤身步行二十余里, 二更时分才找到何家。 人生冷暖, 集于一日, 终生难忘。


后先生投靠在涪陵的母舅, 得其资助, 读完中学, 又考入四川大学。 也因此, 先生常对人说是来自涪陵, 以致不少人也误认先生为涪陵人。 或许万县已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 然先生仍以 “浦帆” 为别名(在一段时间里甚至代替了本名), 寄寓其怀乡之情。 万县古为南浦郡, 先生自述,这名字表示他还希望 “有朝一日能扬帆游弋于大江之滨的故乡” 。 不料帆从南浦起, 漂泊此一生。 无家之乡, 终生难归, 只成一位“从名分上讲还算是万县的人” 。 言似平淡, 想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不过, 当年四川各地的教育水准不低。 先生虽家境不好, 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 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那段读书经历, 他自己说得较少。唯从小学起就能常考第一, 必以能文称; 尤其旧学渊深, 诗做得相当好, 得蜀中士风之正传。 如一九六二年初春曾有 《闲居独学》一首:


竟日不出户, 寂寞守空斋。 春风岂虚到, 柳眼又新开。
竞食鹅儿闹, 窥帘燕子来。 陈编看不厌, 暝色上莓苔。


时先生落难于川大十四宿舍, 那是一片由过去火柴厂旧址改建的简陋平房, 须用公厕, 先生所居小屋, 适为其邻。地面潮湿, 杂草稀疏,藓苔错落, 实非宜居之地(莓苔既是用典, 也是写实)。 而其诗不怨不怒, 字面疏淡, 有老杜之风, 所谓“蕴藉最深。有余地, 有余情; 情中有景, 景外含情” (陆时雍语)。 不见其人读其诗, 也可略知其襟抱。


先生在中学就熟读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考大学时便以一篇《六经皆史论》获 第一名,给主考老师以深刻印象。入高中适 逢“九一八”事变, 遂有书生报国之志, 与同学一起在成都《大川日报》上创办《满蒙藏周刊》 , 并自撰《英国侵略西藏之前前后后》一文连载之。考入川大后又在校刊连载《地理环境与藏族文化》一文, 实亦中学时所作。


那时先生已参加青年党的活动, 同时又学习世界语, 两者都是当年的“四川特色” (四川不仅是青年党的大本营, 也是世界语在中国的重镇, 如卢剑波、 巴金等, 都曾是名扬中外的世界语健将)。从 《文史通义》到世界语再到青年党, 仿佛相隔甚远, 却印证着一个身世坎坷的漂泊少年, 正成为胸怀天下的士人, 既温故知新, 又放眼世界, 并已露出经世致用的倾向。这位青年士人有传统的积累, 却又是现代的, 还表现出明显的地方特色——工诗文, 习世界语, 参加青年党, 关注着四川周边最可能发生国际纠纷的区域。



左起依次为朱瑞熙、张邦炜、吴天墀、贾大泉、郦家驹、季平、唐唯目。


先生一九三四年考入川大, 读书期间的一个大变化, 是国民党因预备抗日而真正进入四川 (四川在北伐时虽然易帜, 仍成功抵制了中央的进入,维持着“北洋” 风格的统治)。 外来中央政权与明显带有“北洋”特色的地方政治, 有着种种或隐或显的紧张和冲突(此前入川的红军, 也带来很多新风尚, 不过其影响更多是区域性的)。 而四川的青年党, 在与国民党竞争的同时, 也就自然接上了所谓“地方军阀”的地气, 逐渐显露出一些独特的地方性认知。 这类“地方性知识”, 是认识和了解那个时代四川政治、四川文化和四川读书人的必备基础。


吴先生大学毕业后在《史学季刊》 上发表的《张咏治蜀事辑》 , 便是一篇学以致用的力作, 既体现了严谨的学术规范, 又深具上述的“地方性知识” 。 针对“天下未乱蜀先乱, 天下已治蜀后治”的流传说法,先生以为, 其实并非蜀人之好乱, 而是其处境常驱之乱。 盖四川 “民性脆柔, 易启奸蠹之虐; 积忿蕴怒, 不敢与校。 及至生事艰困, 不可复忍之时, 铤而走险, 遂归必然” 。 此大体本苏辙《蜀论》所言, 特别表彰其“古者君子之治天下, 强者有所不惮, 而弱者有所不侮” 之意。


文章指出, 历代 “治蜀苟得贤者, 使其民有以乐生送死, 则心悦诚服, 从风而化, 其效亦至易睹” 。 故 “历代蜀乱之责, 常不在蜀人之本身,而系于治蜀之得失: 得贤则治, 失贤则乱; 治则蜀人安以乐, 乱则蜀人危而苦” 。思安恶危、 趋乐避苦, 本人之常情, 蜀人自不例外。 而其被“处境”驱之乱, 乃因 “地偏一隅, 山川修阻, 朝廷之政令难达, 上下之情意易乖” 。 先生晚年修改此文, 更明言宋初朝廷对四川 “猜防控制, 深怀戒心, 有不可终日之势。 唯张守蜀, 擘画经理, 能洽民心, 使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 有所消除。 情意既通, 政化易行, 从此川蜀局势, 步入正轨” 。


此所谓蜀人之 “处境” , 稍近西人近年爱说的 c o n t e x t, 也是一种“地方性知识” ——其“山川修阻” , 仅是自然的一面; “上下之情意易乖” , 则更多是人为的一面; 而“生事艰困”到无法维持常规生活, 则是其社会的一面。三者结合起来, 大致近于史家所谓“思想语境”了。 任何时候, 若治蜀得人, 便可消除 “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 , 也就不会出现 “乱先而治后” 的现象。 反之, 则川蜀局势便很难“步入正轨” 。


此文无一语述及时政, 然似乎处处皆针对当时川局而言。 无怪不久之后, 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忽聘请天墀先生做他的秘书, 专门负责撰写讲演稿。 此前两人并无过往, 据说刘就是读到《史学季刊》 上的文章而知先生之名。 我的猜想, 或许刘文辉深感吴先生说出了他(以及其他地位相类的四川军人)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吧。


那是一九四○年秋的事, 此后先生担任西康省政府秘书达三年多。在讲话不靠念稿子的时代, 为大人物写讲演稿, 是一种“代圣立言”的工作。此乃双向的选择, 起草者不仅要能写出讲述者的心胸思路, 还要后者能接受、 能认同。 如先生晚年自述, 既“要去揣摩一个军阀的心态, 做些冠冕堂皇的议论” , 还要言之有物, 使讲者有临场发挥的余地,能 “表现自己的才华” 。 对一般刚毕业的书生, 这是相当困难的。 而吴先生本通人, 虽进入状态有些困难, 毕竟素怀经世之志, 对川康政治有切身的体会, 又有历史文化的积累, 后来显然比较得心应手。


这些讲稿都是时代的痕迹, 对研究吴先生和刘文辉, 以及当时的川康政治, 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应集结起来, 出一本代拟刘什么公奏议集一类的书。 据说刘文辉当年就有此意, 大概是不希望先生多年都“白辛苦” 了。 我也曾向先生言及, 但先生说并未留稿, 一笑置之。 想想也是, 若曾留下, 历次“运动” 岂不更添罪状, 恐早难生存了。 唯雁过留声, 将来若要给先生写传, 当去查那时西康和四川的报纸, 必有所获。


刘文辉还是那种知人辛苦的长官, 遂在一九四四年任先生为芦山县县长。 至抗战结束后, 先生自动辞职卸任。 中国的传统, 能读书也就能做官。 然而官也有很多种类, 一个读书人究竟是否具 “百里之才” , 这是直接的考验(在此基础上, 还有“方面之才”的更大考验)。 芦山就是最近地震的那个县, 地处偏远, 民风剽悍, 产鸦片, 匪盗出没, 至少不是所谓“卧治”可了。有老师后来曾就此询问过吴先生, 据说先生笑了笑, 然后回答: “不会做, 做不好。 ”


这话要细心体味。 吴先生在一九四六年曾撰文说, 离开芦山回成都教书几个月, 体貌较前丰腴, “于是我才感悟到, 以前数年的官吏生活,对于自己的身心两方都未必相宜” 。 可知“不相宜” 的觉悟还是后出, 此前并无太多不称职的感觉。 “不会做” 意味着必曾努力尝试, “做不好”则既是述实, 也含谦逊。 实际上, 先生在同一文中又说:


生活在内地的多少带有农村气息的小城市中, 物质的享受和便利种种固说不上, 但邻里往还, 情谊是亲切的; 彼此内心都能关照,精神上不感孤立迫胁; 人格所能代表的价值, 相当的被人公认, 信用也能流通无阻。 尤其是我们若能置身于乡野之间, 绿畴平衍, 苍穹悠悠, 我们的心思也随之而活泼丰富, 自由自在, 并不感觉到有什么 “窒碍系缚” 。


这应当就是不久前在雅安、 芦山的生活体验, 只要步出衙门, 心思就会得到解放, 是颇足留恋的记忆。不过, 所谓小城生活不感“窒碍系缚” , 是广义的; 若仅言政治社会, 先生终感其陋浊, 乃抽身他去。


离芦山后, 吴先生回成都教书数月, 又赴上海任职于前川大老师何鲁之创办的中国人文研究所。 这是一个青年党的文化机构, 先生当时已涉入党务渐多, 被选为中央检审委员, 后并以青年党代表身份出席了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 为中华民国制宪。不过, 也是在此期间, 先生进一步感到自己不适合干政治, 乃就商于适在南京的老师徐中舒, 希望回川大教书。在徐先生支持下, 很快落实了教职, 正式结束了参政的活动,回到教书治学的生活。 那一年, 先生三十四岁。


然而, 终因曾有一段从政的经历, 在天下巨变后, 先生遂不得不办理“自新” 登记, 成了“管制分子” , 日常“学习改造” 之余, 只能以拉架架车(板车之一种, 窄而长)为生。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从佛学大师王恩洋致先生诗中 “能死非勇能生勇” 一句, 稍可领会。 人生不顺, 若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 便无所谓什么 “求生的本能” 。 那时的存活, 是名副其实的苟活。 所谓忍辱负重, 有些人靠修养, 有的人靠责任感(因还有家人在), 的确需要勇气。


以后见之明看, 先生少负才名, 读大学时已崭露头角, 若潜心学植, 专意研究, 或早已硕果累累, 似乎有些可惜。 惟不曾落难之人, 不容易了解一份优厚的薪水对身负养家糊口责任之人的吸引力。 而国难之时, 国家民族和乡邦的召唤, 更让有志者无法拒绝。 抗战期间, 亡国已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 正所谓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更何况读书人。书生报国, 写文章是一种方式, 参与政治是另一取径, 且更直接。先生素负经世之志(他后来从一生读书教书的刘咸炘那里看出其“抱有经世致用的宏愿” , 若非心同理同, 焉能见此), 高中时便开始参加青年党的活动,投笔从政, 也是一个自然的发展。


而且, 在时人眼中, 吴先生本非所谓“迂儒” , 读书时就是学校中著名的干才。 他大学毕业时, 便被校长张颐介绍到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那里任 “座谈会” 干事, 与包括张颐本人在内的名流一起受薪议政。尽管先生自己很快感觉不适, 又回到川大历史系任助教,但在张颐眼中, 先生显然就是想要一展抱负的青年才俊。


我的感觉, 吴先生的议政从政, 既不是向往的, 也不是被迫的, 更不是有些人理解的误入歧途。 澄清天下, 从来是读书人的传统责任。 先生之所以屡进屡出, 是总期望自己能对国家民族和乡邦有所贡献, 或也盼望政治能更清明, 使他可以有所作为。然而, 虽其随时准备接受召唤的心态不改, 却总是不断认识到自己并非此道中人; 一次次地参与, 一次次地退出, 终于让先生明白, 他其实属于另一个世界。


在吴先生的笔记中, 曾抄录老师常乃惪的一段文字: “历史家之任务, 在能接受时代的潮流, 以其个人伟大的天才与社会心灵相互渗入,反映社会之要求, 并进而指导社会的新趋向。 ” 故 “必有伟大的生命力,始得为伟大之历史家” 。 这其中正有以史经世之意, 颇与吴先生的心灵相契。 吴天墀先生的生命历程, 适可验证最后一语。 至于先生博大精深的学问, 不敢云有心得, 或另文表述。



( 《犹忆昨夜梦魂中——遥祭我的父亲吴天墀》 , 杨泽泉著, 自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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