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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为什么要重新解释清代思想史?

2016-06-16 历史研习社

作者:余英时

来源:节选自余英时《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载氏著《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思想谈”栏目编辑:项旋(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


编者按

余英时先生在《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一文中曾提出,宋明是尊德性的时代,而晚明到清代是道问学的时代,从内在来看,清代考证学实质上是宋明理学的继续。这就是著名的“内在理路说”。那么余先生为什么需要对清代思想史重新解释呢?



我这几年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清代思想史”,研究清代思想史当然会牵涉到许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怎样把清代思想史重新加以解释。首先,我想先谈谈为什么需要对清代思想史重新解释。


▲章太炎先生纪念邮票


这五、六十年以来,也就是说自“五四”以来,甚至还要再往上推到辛亥革命以前,自章太炎先生开始,对于清代的思想或学术史,有一种共同的看法。这种看法和我们当时的“反满”意识有关。大家似乎都认定清代的学术之所以变成考证、变成经学,主要是因为读书人受到满洲人的压迫,不敢触及思想问题,因此转到考证方面。因为考证一名一物不会触犯思想上的禁忌,引起文字狱。用章太炎的话说:“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这可以说是近人解释清代思想史的一个重要观点,一个中心理论。这个理论自然并不是全无根据,但是在应用这一理论的时候,它是不是被过分的夸张呢?是不是整个清代二百多年的思想发展,只用这样的一种外缘的因素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呢?这是我自己经常反省、考虑的问题。另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几个其他的理论,一是反理学,这又和反满是密切相关的一种解释。我们研究清代学术史,有一个共同的清晰印象,就是宋明理学到了清代好像一下子便中断了,为什么呢?清初不少大儒一方面反满,一方面也反玄谈,这两者之间显然有某种关联。因此有些学者像梁启超先生便认为清初一般读书人痛定思痛,深恨清谈心性误国,因此都反理学,终于走上了经史实学的路子。跟反理学之说有关的一种解释是说清代学术的发展,基本上是一个方法论的运动,由于反玄谈、反理学,大家便从主观冥想转到客观研究的新方法上来了。这些说法,在我看来,并不是不对,而是不足以称为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解释。因为它们只是一种描写,对历史现象的描写。至于这种现象何以发生,在这些理论中则没有解答,或解答不够彻底。我们还要问为什么反理学?反玄谈?不喜欢讲心性?新方法又是怎样出现的?难道这些问题都是“反满”两字可以解答得了的吗?


▲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书影


让我再讲一个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大陆上有些学者如侯外庐提出一个说法,以为继宋明理学之后,清代在思想史上的意义是一种启蒙运动。这是搬的西洋名词Enlightenment。这种“启蒙运动”照他们的阶级分析说,则是代表一种市民阶级的思想。这种说法当然是用马克思的史观来解释清代思想的经济背景,我也不愿意说它完全没有根据。比如说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财计篇中曾反驳世儒“工商为末”之论,并明确提出“工商皆本”的命题。这与传统儒家以农为本的思想大不相同。但如果我们因此就说顾炎武、黄宗羲这几位大师的立说,全是为了代市民阶级争利益而来,恐怕还是难以成立的。我们不妨把这种说法摆在一边,聊备一格。


总结我刚才所说的几个理论,不出两大类:一是反满说,这是政治观点的解释;二是市民阶级说,这是从经济观点来解释的。无论是政治的解释或是经济的解释,或是从政治解释派生下来的反理学的说法,都是从外缘来解释学术思想的演变,不是从思想史的内在发展着眼,忽略了思想史本身的生命。我们大家都知道,现在西方研究intellectual history或history of ideas,有很多种看法。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观念,就是把思想史本身看做有生命的、有传统的,这个生命、这个传统的成长并不是完全仰赖于外在刺激的,因此单纯地用外缘来解释思想史是行不通的。同样的外在条件、同样的政治压迫、同样的经济背景,在不同的思想史传统中可以产生不同的后果,得到不同的反应。所以在外缘之外,我们还特别要讲到思想史的内在发展。我称之为内在的理路(inner logic),也就是每一个特定的思想传统本身都有一套问题,需要不断地解决,这些问题,有的暂时解决了,有的没有解决,有的当时重要,后来不重要,而且旧问题又衍生新问题,如此流转不已。这中间是有线索条理可寻的。怀德海(A.N.Whitehead)曾说,一部西方哲学史可以看作是柏拉图思想的注脚,其真实涵义便在于此。如果我们专从思想史的内在发展着眼,撇开政治、经济及外面因素不问,也可以讲出一套思想史。从宋明理学到清代经学这一阶段的儒学发展史也正可以这样来处理。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在我们一般的印象中,六百年的宋、明理学到清代突然中断了,是真的中断了吗?还是我们没有看见?或者是我们故意视而不见?我想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好好地想一想。以清初的三大儒来说,王船山也罢、顾炎武也罢、黄宗羲也罢,他们思想其实还是跟理学分不开的;他们有浓厚的理学兴趣,至少脑子里有理学的问题,因此跟后来的考证家还是相去很远的。尽管这三位在考证方面都有贡献,我们恐怕还是不能把他们当作纯粹的考证学家。我们不免要问,那么理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才失踪的呢?胡适之先生写戴东原的哲学,他感慨地说六百年的哲学遗风到了清代忽然消歇了。为什么消歇了呢?胡先生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说明。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有一章就叫做《清代道学的继续》。他说道学到清代还继续存在,但是相对于汉学而言,它已不是学术思想的主流了,只是一个旁支而已。清朝人谈到哲学问题,还是沿用旧的名词;如性、命、理、气,但是从哲学观点看,清人并没有突破性的成就,所以也不占重要地位。这也是说,清代的宋学和汉学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内在关系,而且从历史观点看,汉学是对宋明理学的一种反动。可是我们往深一层想,如果说整个清代三百年的思想都从反抗理学而来,恐怕也不容易讲得通;我们很难想像,只是反,便可以反出整个清代一套的学术思想来。贯穿于理学与清学之间有一个内在的生命,我们现在便要找出宋明理学和清代的学术的共同生命何在。


▲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书影


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有线索可找的。我是经过多方面的考虑,才得到一个初步的看法。这个看法,并不和上面提到的几个说法相冲突,因为那些说法都是从外面讲的,都只注意思想史的外缘。而专靠外缘的因素则无法解释清代学术思想发展的全部过程。以政治外缘为例,反满并不足以解释经学考证的兴起和理学的衰落。我们研究四库全书的纂修经过,的确看到清廷毁不少的书,也改易了不少的书中文字。不过再细究下去,便可见禁毁改易多限于史学方面,经学方面似乎没有大影响,“集”部也是牵涉到夷狄等字眼才触犯忌讳,关于经学方面,我们知道清朝的几个皇帝是提倡经学的,也提倡理学,特别是程、朱之学。当然也是别有用心,有政治作用。不过真正讲理学也不会犯很大的忌。清初还有很多所谓理学的名臣。所以说把理学的衰落和汉学的发展完全归之于清代政治压迫的影响,是不周全的。再从社会经济发展来讲,市民说也是大有问题的,首先我们要找出一个所谓市民阶级的存在。这还是一个大有争论的问题,大陆上曾掀起过一场所谓“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可是并没有得到一定的结论。


排版:@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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