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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水滴:怀念一位大学同学

2018-02-04 李广平 李广平

                时间的水滴

                 ——怀念我的大学同学甄艳慈

                       

                                文:李广平



      2017年的最后一天,纽约寒冷刺骨,暴雪袭城。而更加寒冷的消息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周年聚会上最后一次欢聚畅谈的甄艳慈同学,走了。从班里同学群里看到这个消息,很多同学震惊泪下,伤感莫名。我虽感震惊,却也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因为一年多前,朱仔同学就和我说过,艳慈同学罹患癌症,已经确诊,但是她非常乐观,积极治疗,我想,以我们这些人历尽沧桑却风平浪静的体质而言,特别是她的乐观精神和热爱生活热爱文学写作的一颗热烈的心来说,应该可以在时间的长河中继续流淌一些时日,完成许多未完的心愿吧。可是,竟不能。


      翻看微信,我最后一次和她聊天,是2017年11月2日,最后一次聊天,依然是聊历史聊政治,聊我们相同的价值观和现实中的风起云涌的各类现象;她的微信,停留在2017年的12月18日,是一条关于养生的食物表。看着她用繁体字写下的对话,看着她赠送给我的书籍,无法相信一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竟在十几天后撒手而去,抛下她深爱的丈夫和孩子,告别她醉心的香港儿童文学编辑事业,走向那遥远的天国,从此天人两隔,再无相聚之乐趣,相谈之默契,能不悲呼。



      三十二年前的夏天,我们这些时代的幸运儿,通过高考,汇聚广州,开始了一段难得的大学生涯。八十年代的中国,正值改革开放之初,我们就像一滴滴水珠,汇集到大学这个大河里,欢唱流淌,自由呼吸。那些生命的春天,我们仿佛每一个人都有灵魂苏醒的时刻,那些道路两旁的木棉花树和木麻黄树,都是我们青春的见证。所有尘封的故事,将被一一讲述,所有闪亮的日子,将注定刻划进我们的年轮里。一颗颗骄傲、沸腾、热烈的青春之心,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对爱情的向往、对生命的激情。那是一个疯狂的热情澎拜诗歌的时代、也是一个战战兢兢学习舞会和弹唱流行歌曲的时代;是一个崇尚读书听美学讲座对教授指指点点的时代,也是一个卧谈会盛行、体育运动全面盛行的时代。因为艳慈同学一口十分典型的“广式普通话”,因为对《红楼梦》特殊的爱,我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很少有交流的机会,因为不在一个学习小组,平时难得见面,所以大学期间,她对我而言,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吧。我只是知道她是华侨子女,来自江门地区的台山县,对《红楼梦》对钱锺书的《围城》有特殊的爱好,对文学创作,有一种不竭的激情,是一个文学路上的跋涉者。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高扬的八十年代,大学校园里到处是诗人和读书种子。大家物质贫穷,但脸上却洋溢着青春的光晕,营养匮乏却把诗歌和文字当作食粮。记忆中的艳慈同学,沉静而素朴、沉默而微笑、在校园的一角,在紫荆花下默默地读书思索;犹如一滴纯净的水珠,不张扬不艳丽却滋养自己与他人。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既思考国家大事,也思考历史与文学;既关心天上的星星,也思考尘世的幸福。出国的热潮尚未到来,商业大潮也没有涌现,每代人都有自己闪亮的日子,八十年代初中期,就是我们的闪亮青春期。特别记得的事,她说自己看了五六遍越剧《红楼梦》的电影,反复读了多遍小说,那种对曹雪芹深入骨髓的爱,让我自叹不如。多年以后,我说过一定要送一套最好的由王立平老师签名的《红楼梦组曲》的唱片给她,如今唱片在手,却无法相送,成为一生之憾。好在她去世半年前,我曾托朱仔同学给她带去几本书和思琳演唱的《奇异恩典》专辑,不知道她有没有聆听,那些来自天上的恩典和声音?



      反而是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往。我曾经去过她在广东邮电学校短暂担任过教师的她的宿舍拜访过她,发觉她还在写作,这让我有了知音的感觉。作为中文系的毕业生,写作几乎是我们的宿命。除了用读书写作证明自己在漫长人生旅途中确实存在过的确据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行为更加适合自己。后来她赴港,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拓展,并陆续有书籍出版发行,这简直就是让我感到惊喜和佩服了。她在香港《明报》月刊、香港新雅出版集团等多家公司担任编辑工作,据我后来看到的她的同事对她的评价和她编辑出版的多种图书来看,她不仅仅胜任香港文化环境下的童书出版编辑工作,而且在工作之余,写下了大量作品,在香港童书创作中,写下了她自己漂亮的一页。



      因为同样爱好文字工作,我和艳慈有了更多的接触。她曾经把自己编辑的一些图书送给我,我也把她写进了我的文章里:“2016年5月,我再到香港,此时的粤语歌浪潮已经渐行渐远,一个时代落幕了。我的大学同学,优秀的香港童书女作家甄艳慈,在铜锣湾带着我一家家书店慢慢逛,还进了几家极其狭小的唱片行;可以说,和十年前相比,唱片已经成了古董,而关于香港流行音乐研究的书籍,我也寻觅无踪,颇感惆怅;甄艳慈同学领着我坐上古老的叮叮车,在香港岛穿梭往来,在这个全世界租金最贵的地段,一路慢慢领略香港五颜六色风格奇异的街景,然后到中环各种绚人耳目的购物广场再到码头,坐船到达九龙尖沙咀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这时天色慢慢暗下来,回首看去,对岸一片金碧辉煌灯火璀璨,在海浪的倒影下波光粼粼海天一色,就像粤语歌的黄金年代一样,明亮闪烁在记忆的远方;粤语流行金曲那独特的韵律与魅力,依然让我陶醉而温暖,迷糊而魂牵梦萦,仿佛一杯美酒,喝下去你就回到青春年代,那些疯狂的羞愧的迷茫的清晰的鄙陋的优雅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挥之不去。”(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图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首粤语歌·李广平序言》)难得的一次香港漫游,让我对这个老同学增加了更多的了解。



      在那次香港游览的过程中,印象最深的是艳慈同学对香港深深的爱恋。她说自从到了香港,她整个的知识结构和认知,都有了和当时在广州读大学时期的思想和识见有极大的不同。特别是对价值观的重新确立,让她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她和我特别谈到自己父亲那悲欣交集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讲述她的家族历史,这让我极为震惊,这真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啊。我也极力劝说她一定要好好写下来,为广东和香港文化作一番色彩鲜明的个人见证。因为太多类似的人生经历没有被记录,太多的人世沧桑没有被我们看到,所以父母辈的很多故事被湮没了,他们的精彩人生,他们的爱与悲伤,他们的朴素低调而又沉重如山的孤独和痛苦,就如同一颗颗晶莹剔透而又绝不相同的水滴,汇入到了太平洋那波涛万里的浪潮中。可是,那是一个个饱满丰富的灵魂啊,那是一段段或波涛汹涌生死相依的爱情,或铤而走险为自由而战的精彩传说,有多少爱的决绝与悲欢离合,就有多少幸福的拥抱和风平浪静后的温暖与祝福,就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痛苦、热泪与欢欣。那天,艳慈同学和我谈到香港的历史与传奇,谈到香港的文学与艺术,谈到有太多的题材可以书写,有太多的工作可以继续,假以时日,我们可以读到她的家族历史,可以感受到她对人世更多的爱与眷恋,这一切,你走之后,又还有谁人可以述说?


      我曾经在微信上和艳慈同学聊到过,因为基督信仰的缘故,我对生死有了完全与之前不同的理解。“向死而生”成为我最基本的生命态度。在上帝赐给我们这一段光阴中,谁不是一滴随波而流的水滴呢?只不过有些水滴被风浪抛射到更高的高度,见识到了太阳的光辉和灿烂,见识到了蓝天的高远与自由,而有些水滴则潜入了大海的底部,看见了黑暗的幽深和淤泥的污浊罢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风景,每个人却都有同样的结局。只是只要我们无愧于上帝的创造的美意,在这一人世上,深深地爱过与思考过,真切地感受过人世的艰难与幸福,领受过神的恩典与慈爱,怜悯与温柔,就无惧死亡,就坦然以对。


      我要把这首俄罗斯伟大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我不知道你是生还是死》献给我的老同学,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去往天国,但愿到那时,还有音乐相伴,还有诗歌相随,让我们一起朗诵这首诗歌吧,一起回到那灿烂的八十年代:

 

我不知道你是生还是死,——

在地球上是否还能把你寻找,

或者只能伴随黄昏的沉思

点燃蜡烛将亡魂追悼。


一切因你而在:白昼的祈祷,

失眠时分慵懒的暑热,

我诗歌放飞的白色鸟群,

我眸子蓝色的烈火。


不再有人是我内心的秘密,

也不再有人能令我揪心,

哪怕曾给予了痛苦的人,

哪怕曾爱抚我并忘掉我的人。(汪剑钊 译)


      如今春风再起,大地再次苏醒,时光的水滴之上,折射出我们青春的背影,那些模糊的爱的记忆再次清晰,而且永不褪色。安息吧,艳慈同学。



                    2018年2月4日,在北京,时在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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