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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中指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年09月12日 10:23

文 | 吕煦宬 

编辑 毛翊君


作茧自缚的“茧”

微距镜头下,中指第一指节上的鼓包惹眼。没有涂护手霜的习惯,上面有因干燥产生的裂纹。握笔处的骨头凹陷,泛着很深的褐色。“别拍了,好丑。”这是晓风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中指。
旁边的同学手指变形得更明显——中指第一个指节的骨头向食指偏移,手指合不拢,有空隙。她告诉晓风,打算高考后去做手术矫正。为了保护,她买过缠绕在手指上的绷带,但影响答题速度,放弃了。
乔飞尔说,晓风是拍摄对象里为数不多对这个项目有兴趣的。大部分人听到邀请的反应都是:拍这个干啥?她专门做了海报,写着显眼的标题“Why is that?”,想招募全年级同学一起探讨身体和社会的关系。海报发到网上,只有人点赞,没人来。

拍摄现场。讲述者供图

高三的教室氛围让乔飞尔感到压抑,书桌上课本越堆越高,同学的背部“像一座座起伏的山峦”,没有人聊天。她从初中起有厌学情绪,积累到高中爆发。高二时患上失语症,频繁请假,受不了十几个小时“和桌子黏在一起”的感觉。
去年9月,乔飞尔开了美术生集训假条,彻底不去上学了。离开了高考的轨道,她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摸索中,她想到了变形的手指——记得初三时的女同桌,经常抱怨手指上的鼓包红肿,不美观。她买胶带,抹药膏,都没效,就使劲摁鼓包,想把它压平。
像找到了一个线头,越来越多关于手指的记忆被抽出来。每次长时间写字后,乔飞尔的食指尖被压扁,肉弹不回来。食指和中指都往右歪,她觉得不好看,经常掰手指,想掰直。中指上也有鼓包,不算大,但拿笔久了也会痛,乔飞尔会把鼓包往前搓一搓,揉一揉。她给妈妈看过变形的中指,得到的反应是:“这也没啥。”
她产生了好奇:很多人都这样吗?乔飞尔向学校申请了一个空教室,搬来灯箱和摄影设备,搭建出小型手指“摄影棚”。班上30多个手指在这里被拍下来,打印成不同画幅。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的鼓包,以及不同程度的变形。

●展览上的手指证件照。讲述者供图

有个女生看不惯鼓包,去抠、去咬,鼓包上裂开一个口子。在镜头后,伤口被放大,看得到血肉和褶皱的皮肤纹理,乔飞尔有些害怕,甚至感到反胃。后来,为了扩大样本,她又去一所初中拍摄。和预想的不同,初中生的鼓包有的还不比高中生的小。
乔飞尔把展览名称起为“塑形”,在自述里写:我和我身边的同学都在努力成为他人眼中的样子:“你要成为……你必须要达到……”,伏案做作业成为“要怎样怎样的”的唯一路径。8月17日在西安展出,去现场的安源很感动,惊讶于一个18岁的高中生能“把‘我’放在一个主体的位置”,有反思的能力。
后来,有人发到社交平台上,引来9.1万点赞。1.7万条留言里,大半都是同款变形的手指照片。像触发了一个新的视角,大家谈起背后的故事。一位江苏网友说,手指变形让她自卑,跟别人牵手或玩石头剪刀布,从来不敢伸右手。有位重庆的网友说,大学变形痕迹浅了些,结果前两年又因为考研“复发”。
在网上刷到乔飞尔的展览,邹文琦感慨:“终于有人说出来了!”她在一所985大学新闻系读大二。今年4月,摄影课结课时,和同学们拍了一组作品,纪念高考结束一周年——9张照片被她发到评论区,其中一幅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短发女孩,脖子上挂着奖牌,却被身后阴影处一双手握住颈脖。
灵感源自身边的故事。邹文琦有个初中同学,很有体育天赋,但长辈仍期待她能提高成绩。邹文琦安慰她,你能跑的,我也跑不了。同学还是会自卑,觉得自己不够聪明。邹文琦把自己这组作品跟乔飞尔的展览联系上,感慨“每个小孩都有根变形的中指。第一指节的茧是作茧自缚的茧。”


勋章

为了了解同学们对待鼓包的态度和想法,乔飞尔模仿医院体检单的样式,设计了一份“手部观察报告单”,列出7个问题。结果显示,117名学生中,有75%的同学握笔时间超过6小时,85%认为手指变形很正常,家长和老师中有75%对此没有关注。
绝大部分学生对鼓包“无感”,只有一名高中理科尖子班的男生喜欢这个鼓包,把它看作是认真学习获得的勋章,“鼓包越大,学习越好”。在填写压力值时,男生写的是,没有感到学习上的压力。

晓风的手部观察报告单。讲述者供图

被拍摄手指的晓风,也从亲戚嘴里听到过类似对鼓包的评价。小学五年级时,她在聚会上给一位远房亲戚敬茶,对方握住她的手,先夸她的手白白嫩嫩,是富贵命。接着话锋一转,开始比较。那位长辈说,我们家女儿的手变形可严重了,“(你的)一看就是没有用功努力”。
晓风说,当时年纪小,会下意识顺着长辈的想法去思考——感到惊慌,甚至愧疚,“觉得我真的没有别人那么努力”。在大人眼里,鼓包有好坏的区分。晓风爱弹吉他,手指磨出茧。父母看到会说,要是能把这个心思放在学习上就好了。
父母对晓风的要求很高,很少在言语上认可她。晓风印象很深的是,小学六年级时她拿着97分的卷子想给父母炫耀,结果父亲只盯着她那被扣掉的三分说:“你这不是弱智吗?”
她接受的是苦难式教育,“如果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父母告诉她,邻居家的孩子为了学习,很晚才睡,或者某个姐姐因为学习熬到住院。即便有不理解,晓风还是照做了,在高三时六点半起床,中午休息10分钟,做作业到凌晨1点算早的。
到了高中后期,她感到身体疲惫,一紧张就喘不上气、头疼,身体发麻,最后确诊中度焦虑,肝气郁结和乳腺结节,每个月吃1000多的中药调理。父母这才关注起晓风的健康,在她看起来郁闷时,抱抱她,给她好吃的。

●手指证件照打印现场。讲述者供图

大人们对变形的态度,影响着孩子的认知。985女生邹文琦在小学时发现了手上的茧,还以为是生病了。回到家问母亲,母亲说这只是茧,“你算是好好学习了”。那时,邹文琦在练硬笔书法,母亲的评价让她感到自豪。
但随着时间的累积,茧的存在感变得难以忽视,扩大到中指的大半个指节。每写完一张卷子,她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发抖。邹文琦买来胶笔套,套在笔杆上,但不习惯,最后还是放弃了。同学们手上也都有茧,态度几乎都是漠然。在学校统一的体检上,近视、驼背,就更常见。老师对此态度也很复杂。如果有学生身体不适要请假,会批准,但也会用这个案例勉励大家:你们要学习他努力的态度。
她记得,曾在家校沟通本上的扉页看到,说教育像种树,要让孩子自由生长。但为什么在学校里,连头发的长短、能不能有刘海都有规定呢?后来她明白了——这确实像种树,“像园丁修剪景观一样,剪成整整齐齐的样子”。
除了变形的手指、偶发的头疼和慢不下来的吃饭速度,12年的学习生涯留在邹文琦身上的,还有优绩主义的影响。去年刚上大学,她发现自己还是会很在意每门课的成绩,因为“考得好就是一件好事”。

“大家都有,就不叫问题”

谈起高中,父母会承认,那是辛苦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邹文琦看得出来,最后考上这所985名校,父母是打心底开心。
她没有和父母说过,自己在学习中感到的痛苦和困惑。她怀疑是自己太敏感,“别人没有感受到的,你竟然称为痛苦,你是不是对痛苦的界定有点太低了”。母亲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没得到受教育的机会。邹文琦觉得,相较于母亲,自己已经算幸运的,再抱怨会显得“不食肉糜”。
尽管这样,她还是会告诉小7岁的妹妹,在学校要尽力。邹文琦说,想要跳出来是不容易的,“结局可能会让人更辛苦”。
在田野调研的过程中,乔飞尔问一位14岁的初中生,怎么看待中指上的鼓包。对方听了有些不屑,回答道,大家都有,这就不叫问题了,是很正常的事情。乔飞尔发现,越是成绩好的学生就越适应这个体系,也相应地会忽视一些问题。在来看展览的观众里,和乔飞尔年纪相仿的人几乎没有太大感悟,顶多是觉得“哇塞,大家都有”。
有一个乔飞尔认识的叔叔是1994年某县文科状元,也来看了展览。他右手中指上的鼓包是一大块凸起的、透明的茧,很显眼,但他从来没有关注过。他问乔飞尔,墙上挂着的,是中年人的手指吗?得知展示的都是13-18岁年轻人的手指时,叔叔很惊讶。
在展馆里,乔飞尔设计了一个视频装置,把同学们的脸投射到对应的手指指甲盖上,让他们稚嫩的脸和沧桑的手指形成对比。

学生手指和面容的投影。讲述者供图

拍摄时,乔飞尔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是,手指被单独放大后,很像一个单独的生命体。指甲上被啃咬过的痕迹、写卷子时沾上的墨渍、指甲边缘的肉刺,都代表了每个人不同的经历。手是一个切片,是某种身份、人生阶段的象征——展览名称“手指证件照”的想法由此而生。
整个创作的过程对乔飞尔来说算是一种疗愈。她没怎么在学习上得到认可,却通过这次创作找到了和自己有共鸣的受众,“我找到了一个能接纳我的地方。”
从小,乔飞尔就随大流去上奥数等等。后来母亲告诉她,其实也不知道学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跟风。她对数字、文字、逻辑都不敏感,小学一年级的作业会做到夜里11点,时间花在描出每个字的笔锋。母亲性子急,责怪她动作慢,摔坏过四个钟表,钟表腿扎进书桌的痕迹至今还在那里。
高中时,因为对不自律感到自责,她用笔在胳膊上划出血,疤痕留了几个月。现在母亲跟她反思,说不应该随大流,拿她和其他小孩比较。她告诉乔飞尔,以前为了让奥数班的老师多关注她一点,会给老师做饭。回想起来,母亲也觉得可笑。
此前,父亲在乔飞尔的教育中是相对缺席的,但这次他陪乔飞尔调试光圈和参数,看打印效果。前不久,父亲对乔飞尔说,感觉她突然长大了,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学生模样了。乔飞尔看到,父亲在和朋友聊天时提到:“孩子也在更新我们的系统。”
乔飞尔邀请了晓风来看展览,但一直到大学报道,晓风都没来得及去看。她考上了一所中外合办的院校,两年后要去国外读书,在父母的督促下报了雅思课程,一直在上课。高考前,她不敢告诉父母,自己参与了拍摄,怕被责怪没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毕业后,她买了一支护手霜,天天抹,把中指上的茧剪掉了一部分。两个月后,第一指节上仍残留部分褐色沉淀,还有一点凹陷。
9月初,晓风去到大学报道。突然到了一个自由的环境,晓风发现,大家好像都在报复性地做一些事——熬夜、吃、玩、谈恋爱。前几天,她第一次做了美甲。当时,她和母亲在海底捞吃火锅。看着母亲做指甲,晓风一阵心动。她原本要弹吉他,不愿留指甲。不过在那一刻,她想,就算留不了太久,最起码它也存在过。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除乔飞尔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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