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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丨刘钊:说字解词——蚤

刘钊 古文字微刊
2024-09-09


       蚤*       

说 字 解 词 专 栏


刘 钊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1、                        《合集》4890 


                           《合集》18154


2、              周家台秦简165   





       


                 张家山汉简664   




    



                     马王堆帛书《明》12.2










   

            汉樊安碑

    

                  
秦简《日书》甲种135

  



      

                       《汉印文字征》12.8







      

                   居延汉简170.4








                     北大秦简《教女》51





3、          《可洪音义》A1066a8 







  




                 《可洪音义》 A992a1

4、                唐颜真卿《干禄字书》









                     唐李璆墓志







    
                      唐崔隋妻墓志












   



                 唐石经五经










                   
宋黄庭坚徐纯中墓志





                           明黄道周《自作诗六首诗册》


5、                           《高丽大藏经》


6、     明世德堂本《西游记》


上引1式甲骨文“蚤”字从“又”从“虫”。古文字“又”字和“爪”字都象手形,只是写法稍有不同,两者在用为表意偏旁时可以通用。如甲骨文“遣”字上部既可从“又”作“”(《合集》5315),又可从“爪”作“”(《合集》5318),“兴”字上部既可从“又”作“”(《合集》22044),又可从“爪”作“”(《合集》28000),“孚”字上部既可从“又”作“”(《屯南》1078),又可从“爪”作“”(《合集》765),“爯”字上部既可从“又”作“”(《合集》17630),又可从“爪”作“”(《合集》7423)。古文字位于字形上部的手形常常用来表示向下“握持”“抓取”“采摘”一类动作,而位于字形下部的手形常常用来表示向上“托举”“抬起”“捧上”一类动作,“爪”字的写法一般都手形向下,即《说文解字》所谓“覆手曰爪”,更适合放到字形上部,所以位于字形上部的手形就常常写成“爪”。从古文字看,“爪”只象手形(《说文解字·爪部》:“爪,丮也。覆手曰爪,象形。”《说文解字·丮部》:“丮,持也。象手有所丮据也。”),与“㕚”字象指甲形(《说文解字·又部》:“㕚,手足甲也。”甲骨文“丑”字作“”,突出强调手指上的指甲,即借“㕚”字记录“丑”字)不同,但“爪”的词义却是“鸟兽的趾甲或人的指甲”,字形与词义不匹配,因此我们怀疑“爪”字可能有词义缩小或词义转移的变化,后来才与“㕚”字的词义混同。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就认为《说文解字》“蚤”字训释中的“㕚、古爪字”四个字是“妄人所沾,不言古文而言古某字,许无此例”,颇有道理。


2式秦汉文字中的“蚤”字或仍延续从“又”,“又”形或讹变为“父”或“夂”。北大秦简一例“又”形中间加上了一点饰笔,变成了从“叉”,开启了后世“蚤”字上部讹为从“叉”的先河。《墨子·天志下》“窃人之金玉蚤絫者乎”中的“蚤絫”,王引之校改为“布喿”;《荀子·儒效》有“必蚤正以待之也”句,《新序·杂事》两处作“布正以待之也。”清刘台拱《荀子补注》指出《新序》“布”字应为《荀子》“蚤”字之误,胡敕瑞先生又从字形上详加论证,谓“布”从“父”声,“巾”与“虫”在汉代形近,于是从“巾”“父”声的“布”就与从“虫”、上部讹为从“父”的“蚤”字相混。这是典籍讹字表明“蚤”字上部所从之“又”可讹为“父”的例子。


3式《可洪音义》中的“蚤”字所从“又”形或讹为“夂”,或讹为“文”。《庄子·秋水》“鸱鸺夜撮蚤”陆德明释文:“蚤,司马本作蚉。今郭本亦有作蚉者。”这是典籍讹字表明“蚤”字上部所从之“又”可讹为“文”的例子。


4式有从秦简延续下来的“又”讹为“叉”的写法,“叉”或又讹省为“义”,或又在“义”形左右对称各加上一点饰笔,或又讹混为“必”。在“又”讹混为“叉”的基础上又“变形音化”为从“㕚”声。这一“变形音化”的发生虽晚,却歪打正着,恰好回归到跟“蚤”字最初形体的音义相合。“蚤”字上部“变形音化”讹变为从“㕚”的字例时代没有早于唐代的,这说明《说文解字》蚤字小篆从“㕚”的构形可能产生很晚,不排除有经过唐或唐后之人篡改的可能。


5式为“蚤”字在《高丽大藏经》中的写法,几乎囊括了“蚤”字的各种变体,主要是 “蚤”字早期形体上部“又”形在之后发展演变中的各种变化,从中可见“蚤”字形体演变的复杂性。


6式明世德堂本《西游记》所收“”和“”两个形体为“蚤”字形声结构的另构俗字,一从“喿”声,一从“皂”声。“蚤”与“喿”音近,“蚤”可作“”,正如“瘙”又作“㿋”,字书中“”“噪”一字、“”“臊”一字亦可证;古“蚤”“早”音近,故“蚤”字常假借为“早”,而“皂”字乃从“早”字分化,古本一字,故“蚤”又可从“皂”声作“”。《集韵》还收有另外两个“蚤”字形声结构的另构俗字,一作“”,一作“”。“造”“爪”与“蚤”也音近,“爪”与“蚤”义亦相关,所以其中“”字所从之“爪”为声符,但看作“声兼意”亦未尝不可,这正如《字汇》所收“搔”字异体作“”,《字汇补》所收“搔”字异体作“”,所从之“爪”既可看作意符,又可看作“意兼声”一样。


《说文解字·䖵部》:“,啮人跳虫。从䖵㕚声。㕚,古爪字。蚤,或從(应为“从”——笔者注)虫。”《说文》将“蚤”字的结构分析为“从䖵㕚声”,视为形声字,字义训为名词“跳蚤”之“蚤”。从甲骨文字形看,以往或认为甲骨文蚤字从“虫”从“又”,是会“虫啮人手”之意,可谓未达一间。后来裘锡圭先生指出“蚤”应为“搔”字的初文,象用手搔抓被蚊虫叮咬处,字义应训为动词的“搔”,这是非常正确的。

古汉语词汇的产生和繁衍,一般是以头脑中的事物、思想或概念为目标,以声音为纽带,用联想或滚雪球的方式组成一个个的词团。词团有大有小,词团与词团之间有摩擦碰撞,有分裂和重组,每个词团中词与词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有的词与词之间有音义的联系,有的词与词之间只有音的联系。有些词团中不同的词表现的是同一个事物、思想或概念的不同构成或其中的一个方面,这一点往往从字形中也能体现出来,如本文所谈“蚤”字即是如此。“蚤”本为“搔”的本字,象用手搔抓被蚊虫叮咬处,其字形体现出的词义关系可图示如下: 


“蚤”(搔)字体现出的“搔”这一词团中的几个词,就是“搔”这一动作所包含的不同构成或其中的一个方面。如上图所示,“又”即“手”,用为意符,表示“搔”这一动作的工具。用“又”即“手”作为表意偏旁会“搔”之意似乎有些笼统宽泛,不够精准,因为“搔”具体要用到指甲,所以如果以“又”“爪”通用、按“爪”字后来具有的“鸟兽的趾甲或人的指甲”之义将“蚤”视为从“爪”,就会更为贴切。“蚤”字后来由从“又”“变形音化”为从“㕚”,反倒与早期的造字理念和音义更合。从这个角度说,“蚤”字上部由从“又”变为从“㕚”,既属于“变形音化”,也可以视为“变形义化”。“蚤”字所从之“虫”不是以字形会意,而是用词义会意的,因为“虫”象蛇形,但能叮咬人的“虫”显然不限于蛇,用“虫”的词义来会意,具体所指当然是以“跳蚤”为代表的所有可以叮咬人的蚊虫。在“又”形与“虫”形之间即蚊虫叮咬之处,虽然字形上没有体现出来,却可以补出一个词——“瘙”。“瘙”字字义来自“搔”,字从“疒”旁,指“所搔之处”,即“疥瘙”之“瘙”。“瘙”既用为“疥瘙”之“瘙”,也用为“搔”,所以“搔痒”又作“瘙痒”。“瘙痒”既可指“用指甲挠痒”,又可指“皮肤发痒”。“疥瘙”之“瘙”正因其“痛而多痒”的特点所以需要“搔”。总结以上所论,“搔”字字形既体现了“搔”这一动作,又包含了“搔”这一动作的几个不同构成或其中的一个方面,即引起搔或瘙的“虫(跳蚤)”、搔抓的工具“手(爪、㕚)”和搔抓之处“瘙”。


  “蚤”(搔)字所在的词团除了“搔”字字形所体现的词义外,比较明确的还有如下几个:


1.骚

骚的词义来自“蚤(搔)”,“搔”是有节律的动作,所以“骚”有“骚扰”“骚动”“骚乱”之义,核心义就是“动”。“搔”是人“搔”于皮肤或其他物质,而“骚”则是人“搔”于马。《古玺汇编》3191号印文有“”字,结构为从“爪”从“马”,或释为“骚”,很可能是正确的。《说文解字·马部》:“骚,扰也。一曰摩马。从马蚤声。”“一曰摩马”的“摩”字为摩擦、刮刷义,《礼记·内则》“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郑注:“搔,摩也。”可见“摩马”也就是“搔马”。《说文解字·竹部》:“,搔马也。”徐锴《说文解字系传》:“竹有齿,以搔马垢污。”《广韵·谈韵》:“,刮马篦也。”《正字通·竹部》:“,搔马具。剡有锐义。今以铁为之,如梳。”可见“搔马”可称“”,用于搔马的竹制工具自然也可称“”。当然也有可能《说文解字》“,搔马也”的“马”字后有脱文,本该作“,搔马具也”,或作“,搔马篦也。”《汉语大字典》“骚”字下第二个义项为“摩马,刷马”,《汉语大词典》“骚”字下第一个义项为“刷马”,但是都没有书证。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说:“‘诸侯客来者,以火炎其衡轭。’炎之何?当诸侯不治骚马,骚马,虫皆丽衡轭、鞅、、辕、。”意思是说来自诸侯的客人到的时候,要用火烤他们马车的衡轭。为何要用火烤?因为如果诸侯不认真刷马(或在马车旁刷马),刷马的时候马身上的寄生虫就会跑到马车的衡轭及其它车马器上。文中的“骚马”也就是《说文解字》“骚”字和“”字下的“摩马”和“搔马”,指用竹制的梳篦一类工具为马刷毛,目的之一就是刷去马毛中的寄生虫。这一书证很重要,《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骚”字下应该据以增补。


2.,又作

所从的意符“足”和“彳”为“动态意符”,义为“跳”,词义应来自跳蚤的“蚤”,“蚤”与“跳”音近,跳蚤善跳,故称“跳蚤”。训为“跳”的“”以“蚤”为声符,这个“蚤”也未尝不可以看作“声兼意”。


3.瑵

《说文解字·玉部》:“瑵,车盖玉瑵。从玉蚤声。”所谓“车盖玉瑵”,是指古代位于车盖弓末端、用于钩住盖帷的缯帛以便撑开车盖的玉制盖弓帽上的一个突起。这个盖弓帽上的突起形状类似指甲,因此被称为“瑵”。《汉书·王莽传》“金瑵羽葆”颜师古注:“瑵读曰爪,谓盖弓头为爪形。”很显然,“瑵”的词义应来自“爪”,即“㕚”。


在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中,“蚤与爪”“爪与搔”“爪与瑵”“蚤与搔”“骚与瘙”等常常相通,这些“相通”以往被误认为是一般的假借,这是不合适的。通过上边的论证可知,这些词都是“搔”字词团所涵盖的内容,这些词之间存在着密切的音义关系,本来就是一个词的不同义位变体或是一个词的不同构成或其中的一个方面,不能视为简单的假借。


在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中,“搔与埽”“骚与埽”“骚与掃”亦常常相通,“埽”为“掃”字异体,“搔”与“掃”音义皆近,应为同源词。另“搔”与“挠”“爬”“刮”“掐”等字亦存在一定的音义关系,也可能是同源词或亲属词。


在楚简中有一个写作从“又”从“虫”的字作“”,可隶定作“”,与“蚤”字的早期写法从“又”从“虫”的结构完全相同,但在简文中用为“尤”和“邮”,与“蚤”字的用法不同。目前学术界主流意见认为这个字应该是“蚘”字的异体,与“蚤”字并不是一个字,只是同形而已。根据“”字与“蚤”字早期构形相同这一点,陈剑先生推测楚辞《离骚》之“骚”很可能原来就写作“”,读为“尤”,“离”通“罹”,“离尤”就是“遭到责怪”的意思。因“”与“蚤”早期构形相同,汉人误认“”为“蚤”,又因“离蚤”不通,在转写或传抄的过程中又改写成了“骚”。这个推测很有理致。将“离骚”校改为“离(尤)”,理解成“遭到责怪”,远比原训释将“离骚”理解成“遭受忧愁”要好,也更符合《离骚》篇楚怀王“反信谗而齌怒”,放逐屈原,从而造成屈原抱着冤屈和悲愤写下《离骚》并自沉汨罗的文章背景。


注释

*本文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项目“出土文献学科建设与中国古典学的当代转型”(项目编号G2607)阶段性成果。



本文原载《辞书研究》2023年第5期。感谢刘钊先生授权发布!

微刊小编: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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