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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荐书|罗志田:史学最需要想象力

2016-04-16 罗志田 东方历史评论


罗志田 著 《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 2016年3月 



史学最需想象力 


以我的陋见,大学教育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为学生的想象力装上翅膀,可以翱翔于学术、知识和思想的宇宙之中。在各学科中,历史学尤其需要具有丰富的想象力。遗憾的是,一般人的看法,史学恰是既不需要也最缺乏想象力的(一位史学出身的杂志主编即曾如此对我说)。这是我们大学历史教育失败的表征,应该引起我们这些教史学者深自反省。此事要紧,我只能多引一些通人的见解,看看过去关于史学与想象力的关系有些什么看法,以及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史学无需想象力的看法素为非史学者所相信,钱锺书曾半带挖苦地说:“历史考据只扣住表面的迹象,这正是它的克己的美德,要不然它就丧失了谨严,算不得考据;或者变成不安本分、遇事生风的考据,所谓穿凿附会。”在他看来,“文学创作可以深挖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这是“它的艺术的责任”。简言之,“考订只断定已然,而艺术可以想象当然和测度所以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诗歌、小说、戏剧比史书来得高明”。 


钱先生是读集部书的大家,今日也有人在发掘其史学方法。然而集部书中究竟“文学”成分多些,曲传人物“未吐露的心理”,尤为钱先生最所擅长。不过,当年学了惟物史观的郭沫若曾特别强调,他们的古代“批判”与胡适等人的国故“整理”不同:胡适等只要“实事求是”,他们却要在“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胡适等的整理只能“知其然”,而他们的批判则要“知其所以然”。不论郭沫若对双方的判断是否准确,史学不仅“断定已然”,更要探寻“所以然”,应当是不错的。 


梁启超的立场相对中立而偏史学,他说:文学和史学,看似关联密切,其实两者“各走不相同的方向。史学最重科学精神”,而纯文学则“都是超科学的,都是全靠想象力”。正因“文学家最重的是想象,神经太健康的人,必不易当文学家”。在梁启超的时代,“科学”受尊仰的程度不输于今日。梁氏自己也曾提倡小说革命,并写过小说,后来则更多从事史学。以常人的眼光看,“神经太健康”而近于“科学”的人,恐怕太过无趣,却正是一些史学中人和史学之外的人对史学的“想象”。 


换言之,说史学无需想象力,不一定是负面的看法,有些毋宁是正面的肯定。他们认为,史学是一门实证的学问,凡事能证实即可。不过,实证的基础是史料,而实际遗留下来的史料,可能不过是原初材料的千百万分之一。古代史不用说,研究近现代史的人,每觉史料汗牛充栋,常有被史料没顶之感。然而真到了论证具体问题时,立刻产生“书到用时方恨少”之感。盖史料不足是任何史家始终面临的常态,有此不足之感,则立言或能不失分寸;那些每觉史料充足而勇于立言者,除表明自身的胆大敢言外,也婉转道出其尚未入流的消息。 


明确了史料不足是常态,就需要重新思考史学之所能了。根据史料以实证的方式“考定已然”,恐怕只是史学的第一步。孔子曾说:夏殷之礼,吾能言之,杞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里所谓“征”,一般的解释就是以史料证实之意。但不足以证实的,也还能有所“言”。这一点至关紧要,可惜过去的人不够重视。所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是慎言,而非不言。 


胡适就说:“历史家需要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远的想象力。”前者用以“严格的评判史料”,近于科学;后者则偏于艺术。正因“史料总不会齐全的,往往有一段,无一段”。那没有史料的一段空缺,就“靠史家的想象力来填补”。有时“史料所含的意义往往不显露,这时候也须靠史家的想象力来解释”。由此看,胡适并不满足于“知其然”,郭沫若显然误解了他。 


最重要的是,不能因为史无明文,便以为实无其事。作曲者可以于无声处表意,画家可以不着笔墨而传神,史家亦然。若因史料的空缺而主动“湮没”一段历史,历史就真正被割断了。后人了解历史必须依靠史料,但不意味着存留的史料就是过去的全部历史。用蒙思明的话说:高明的史家,“不仅能够根据史料知道历史,更能由有史料留存部分的历史去知道那无史料留存部分的历史”。他的哥哥蒙文通,也特别提倡从历史记载的蛛丝马迹寻觅往昔的真相,以连接那些可能割断的历史。 



想象的近代中国


中国人对教育的注重,可谓源远流长。甲午中日战争,中国被素所轻蔑的日本打败,天下震惊。据严复的观察,大家群起探寻致败的原因,“乃恍然于前此教育之无当”。一般打败仗多往军事或政治经济等方面寻找原因,那时的中国人却因此而举国认识到教育不当,最能体现传统思路对教育的重视。现在外国的第二、三代华人,有些已经不会说中文了,通常仍比所居地之人更看重后代的教育。


晚清中西“学战”的结果,外国人改变了中国人的思想方式,产生出不少颇具想象意味的认知。湖南学生林圭曾比较中西之人说:西人除劳累外,身心愉悦,“一生均极乐世界,无一时有郁伤之事”,过着连感冒也不生的幸福生活。而中国人则不仅“劳顿一生,无日不在忧患”;行事又皆不畅,致生郁病,更因极度郁闷而身心皆伤。


后来邓实也说,“泰西之民,神智飞扬,精神充足;其社会之内,光华美丽,如锦如霞。而泰东之民,则志虑短浅,颜色憔悴;其社会之内,阴暗凄惨,愁云遍结”。与林圭此前对中西情形的想象性描述,如出一辙,代表着当时中国读书人一个普遍的倾向。这类对西人生活的想象性描述,那时大多数西人想不能同意;恩格斯和汤普森所考察的英国工人阶级,更绝不能接受。但当年中国读书人的心中,却充满了这样对西方的美好憧憬。


类似中西对比的想象是整体的,时人不仅觉得西人身心都愉快,且基本人皆识字。林圭的老师梁启超在一八九六年说:国强基于民智,“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日本百人中,识字者亦八十余人。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三十人”。这大概是根据当时各国国势强弱反推出的想象判断,实际上,日本当年的识字率,恐怕不比欧美低。


类似趋向发展甚快。在梁启超眼里,中国的识字率虽不高,也还接近百分之三十;在后来的认知中,这一比率越降越低。王照在一九○○年说,中国“通晓文义之人,百中无一”。到一九○八年,在朝廷的筹备立宪目标中,“人民识字义者”要到第七年才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第八年达五十分之一,第九年到二十分之一。前后不过十二年,在政府官员眼里,素重教育的中国基本已成一个很少有人识字的国度;梁启超此前相对保守的估计,竟然要朝野努力八九年才能达到了。


这个负面形象当然也是出于想象。往前推到清雍正二年,那时颁布的《圣谕广训》要求:“各州县大乡大村人口稠密之处,俱设立讲约之所,于举贡生员内拣选老成者一人,以为约正;再选朴实谨守者三四人,以为直月。每月朔望,齐集乡之耆老、里正及读书之人,宣读《圣谕广训》,详示开导,务使乡曲愚夫,共知鼓舞向善。”可知在乡村人口稠密之处,不仅有相当数量的举贡生员可供选择,齐集的更多听众也都是读书人,然后才向乡曲愚夫推广。


往后推到一九三○年,毛泽东在江西省寻乌县进行了社会调查,那时全县十万人口,识字率达百分之四十;并有一位举人和四百个秀才,即平均每千人中有秀才四个(这已是废科举二十五年之后,若加上自然减员,早年的比例应更高)。当地的新教育也有一定成效,有初小学生五千人(百分之五)、高小学生八千人(百分之八)、中学生五百人、大学生三十人,还有六个出洋学生。

寻乌地处赣、闽、粤三省交界处,偏远而相对“贫穷落后”,尚有如此高的教育水准,其他交通更便利也更富庶的地区,至少应该不比寻乌差。与雍正朝的整体认知,大体相符。


上述读书人数的多寡,仅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它所反映的,是社会对读书的态度。近代人对中国教育水准的负面想象,也仅是当年众多中外想象中的冰山一角。


这样看来,清末朝野对人对己的不少认知,都已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之上。若朝野对国情和外情的了解如此,其所推动和实施的各项改革,到底有多少是基于想象,有多少是应对现实,恐怕还需要进一步探索。对国情外情的准确把握,是任何改革的基础。清末新政的难以成功,或可由此理解。


如今我们对外国历史了解更多,已经很少有人会说那时欧美的识字率接近百分之百,但仍有不少研究者喜欢引用类似关于中国教育水准的想象表述。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从字面义看,倒非常接近这些研究者心目中的近代中国。



清末的本本主义


我曾说清末朝野对国情和外情的不少认知,都已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之上。所谓想象,是一种有凭借也有期望的构建进程。清季新政时期,也曾依据外来的新观念,反看中国社会,构建出一些几乎可以说想当然的“现状”。


自鸦片战争起,中国在对外竞争中屡屡失利,不少人反求诸己,回向传统找问题。康有为曾说,“数千年之文教,不能以数十年之贫弱屈”。只要去掉中间的“不能”二字,便是那时(以及现在)很多人的写照。中国传统并非没有问题,但这些人确因近代几十年的屈辱,便否定了几千年的教化。还有一个较少为人所注意的连带现象,颇类后来的出口转内销——明明是对外打仗不行,却反求诸内,看到了作战之外的社会问题。


在对中国传统政治的诟病中,一个常被人提及的现象,就是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连吕思勉这样的通儒,也不免跟着责备专制集权导致“治官的官愈多,治民的官愈少”。实则不论官多官少,社会是否能大体安定,才是判断吏治的根本标准。若官少而世治,该大得表扬才对;但那时一些人却因外国的地方官多,而“发现”了中国的问题。


出洋考察政治的两位大臣戴鸿慈和端方就观察到,外国的“州郡府县,其下画区数十,置吏数百,以分举各务”。而中国自隋唐之际废乡官,州县官乃“以一人而治彼数百人之事,绝无佐理之人”。且不仅州县官“以一人举欧美数百吏之职,其受治之人民,亦复群焉依赖,未尝自结团体,自开智识,以谋一方之公益”。


实际上,中国州县官能以一人治欧美数百吏之事,恰因民间能自治,即人民像端方和戴鸿慈所说的那样“自结团体,自开智识,以谋一方之公益”,充分体现了小政府的长处。如果人民并未如此,而以一人治州县,则在以千年计的长时期中,中国岂非一片乱象?


眼光敏锐的陈独秀看出了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的“与众不同”,将其概括为“上面是极专制的政府,下面是极放任的人民”。吴天墀先生后来也说,宋以降中国社会是“君权独尊之下,万民转趋平等”。两人表述不一,而所见略同。这一社会的特色,即陈独秀所说的人民“不和政府生关系”。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天高皇帝远”。


陈独秀注意到,在中国传统社会里,除了诉讼和纳税,“政府和人民几乎不生关系”。但人民自己“却有种种类乎自治团体的联合:乡村有宗祠、有神社、有团练;都会有会馆,有各种善堂(育婴、养老、施诊、施药、积谷、救火之类),有义学,有各种工商业的公所”。而这些久存的“联合”,就是中国实行民治(即今日所谓民主)的历史基础。


看到这些也无需什么后来的新知识,御史胡思敬当年就指出,这种事事“莫不有会”的机制,虽不“树地方自治之帜”,却“隐然具一自治之规”。


其实戴鸿慈和端方也知道,地方自治的意思,就是“以国事之一部分委之人民之自理,以补官吏之不及”。但他们心中已先有一个自治的典范,即“其在乡者,必有乡会以司立法,有乡长以司行政。乡长大率一人,乡会则置议员数人、数十人不等,以户口之多寡为衡;皆由人民公举,官不过问”,市镇亦然。据此标准,他们可以确信:“地方自治制度,中国所无,而各立宪国皆有之。” 


换言之,必须像外国一样通过选举产生基层长官和各级议会,然后可谓自治;而地方实际是否已治,则基本不予考虑。外来的“自治”观念,遂成为评衡中国既存事实的标准。用后来革命者的话说,这是典型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洋八股”。其背后的预设,即地方不可能无官而治;只要无官,即是不治。端方、戴鸿慈与胡思敬同朝为官,对胡氏所见的“自治”,他们显然视而不见;仅因看到无官,便据此推出“不治”。


眼目前的事实可以被外来的观念所遮蔽,已有些匪夷所思;而这样的认知竟成为朝廷决策的基础,据以推动和实施改革。可知清廷的灭亡,还真不乏自取的成分。也正因此思路,基层的议会并未产生,一县设置数百官吏却渐成事实,后来还在步步扩充。本本主义何以能有这样大的影响,或许值得我们反思。



清末的聚敛想象


按孟子的说法,士可以无恒产,一般人则不可无恒产。古代中国实行“士治”的小政府模式,国家似也带有士人的特点,即国可以无恒产,而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强。梁启超一八九七年就曾说,“民无恒产则国不可理”,是古今中外“有国者之通义”。稍后的报纸也说:专制之君“最不相宜者,则干涉民之财政”。王莽和王安石的改革,“皆欲为民整顿财政”,结果是天下大溃。故“无论其用意之为善为恶,而君位皆不能保”。


此说揭示出那时朝野的一个想象性共识,即中国是因“专制”而致民信不足,故不能像立宪的外国一样征收大量赋税而民不怨;若能实行立宪,推行公开的预算决算制,并实施正确的“理财”方法,就可以立刻改进。这是晚清的一大变化,即在中外竞争的压力下,越来越多的人逐渐疏离于“民无恒产则国不可理”的传统思路,在不知不觉中转而信奉“国无恒产则国不可理”的观念,倾向于政府直接理财。


梁启超到一九一○年就说,当时政府的税收政策不够“科学”,故虽“竭泽而渔”,“所得不能增数千百万,而举国已骚然”。若“遵财政学之公例,以理一国之财,则自有许多,可以绝不厉民,而增国帑数倍之收入”。他自己就拟出一个《中国改革财政私案》,说施行后“每年得十万万元之收入,殊非难事”。这数字约等于那时国家岁入的三倍,极具吸引力。但其明言,所谓理财,便是广辟“新税源”,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论当时民间是否有这么多钱,骤增数倍税收而百姓还可以安然接受,确实需要非常丰富的想象力。


类似的想象以前也有。元代中书右丞卢世荣就曾建议:“我立法治财,视常岁当倍增,而民不扰。”皇帝诏下会议,礼部尚书董文用问,“此钱取于右丞之家耶?将取之于民耶?”如果取诸民,则“民财亦有限,取之以时,犹惧其伤残”。若“尽刻剥无遗,犹有百姓乎?”就像牧羊,原本每年剪毛两次,若改为每日剪毛,主者必“悦其得毛之多”,然而“羊无以避寒热,即死且尽”,则毛从何来?卢世荣不能对,此议遂罢。


可惜清末对外竞争的压力太大,又缺少董文用这样的大臣,故“理财”建议常为朝廷采纳,各类征收频出,不久就真正举国骚然。其实春秋时孟献子即提出,大不与小争利,故“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礼记·大学》曾引此言并指出:“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若有“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盖“得众则得国”,故国以德为本,以财为末,长国家者当知“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的道理。


唐代陆贽曾本此精神上奏说:“理天下者,以义为本,以利为末;以人为本,以财为末。本盛则其末自举,末大则其本必倾。”若想方设法侵削人民,不啻“为天子取怨于下”。自古德义立而财货不给,皆不致“丧邦失位”;反之,德义不立而财货可保,都难以“兴邦固位”。按《新唐书·食货志》的说法,“盗臣诚可恶,然一人之害尔;聚敛之臣用,则经常之法坏,而下不胜其弊”。聚敛之臣的危害,即出现朱子所说的“伤民之力”,也就破坏了国不与民争利的“经常之法”。


不过,《新唐书·食货志》也观察到,凡“财利之说兴”,则“聚敛之臣用”。窃以为反之亦然,凡“聚敛之臣用”,则“财利之说兴”。而清末的聚敛之臣,又多一新的思想武器,即已经“成功”的外国事例。那时鼓动增加税收者,常说“欧美纳税重于吾国,人民应尽义务,多取之不为虐”。以桐城文著称的马其昶在一九一○年上奏说,欧美纳税重于中国确是实情,但“今日中国之民,其应享利益,何一事可比泰西?”若不效其人民应享利益而“独欲效其纳税”,恐“宪政成,而陛下之赤子无噍类矣”。


到一九一一年初,杜亚泉也警告说:“国运之进步,非政府强大之谓。”若随意“增加政费,国民之受干涉也愈多,国民之增担负也愈速。干涉甚则碍社会之发展,担负重则竭社会之活力。社会衰,而政府随之”。马其昶表述的大体是“民无恒产则国不可理”的传统见解,杜亚泉则具有国家(state)依赖于社会的新知,尤属睿见。这在那时或有些超前,但当年就为历史所证明。(注:本文来自该书的四个独立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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