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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乌戈利诺(黄灿然 译)

Seamus Heaney 黄灿然小站 2019-04-14


乌戈利诺*


(译自但丁《地狱篇》第三十二、三十三章)


我们已经离开他。我走在冰上

看见两个人被焊合在一个冻结的洞里

一个压着另一个,一个的脑袋覆盖着另一个的,

啃他,他的颈和头

被嫁接在大脑的甜水果上,

像一个饥民猛咬一条面包。

狂怒的堤丢斯也是这样啃咬

墨拉尼波斯被割下的首级

仿佛它是一个飞溅的肉瓜。

“你,”我喊道,“压在上面那个,是什么仇恨

使你狼吞虎咽和难以满足?

是什么使你如此狂性大发?

可有任何故事让我

替你在上面的世界讲,数落他的不是?

如果我的舌头那时还没有在我的喉咙里干瘪,

我会报告实情,还你一个清白。”

 

那个罪人放松口里的食物

来回答我,并以他的受害者那被蹂躏的

脑袋上长出的头发抹嘴,

然后说:“哪怕我还没开口

一想到必须重温那个绝望时期

我就会感到恶心;

然而当我流着泪诉说这经历,我也要像下咒一样

播种我的话──使它们增加

和成倍落在我正啃着的这个头上。

从你的口音,我知道你来自佛罗伦萨,

但我不清楚你是谁

或你为什么竟能下到这里来。

不过,你还是应该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就是

乌戈利诺伯爵,而这个是罗杰大主教。

至于我为什么要骑在他身上

原因则无疑是人所共知的;我的诚意如何

轻易成了他的恶意的猎物,

我如何被抓走、扣留、处死。

但你必须听听你无法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要评判他──我死在

他手上的残忍。那现在就听着。

 

在那监狱里别人也会像我一样痛苦,

那监狱以我命名,叫作饥饿,别人也会

像我那样透过一个狭小的洞孔凝望

一轮又一轮明月,清亮而梦游般的,

从头顶上经过,直到那天晚上我梦见

那个噩梦,我的未来的面纱也随之撕破。

我看见一次猎狼活动:这家伙骑马奔驰

在比萨与卢卡之间的那座山上,纵猎狗追杀

那匹狼和狼崽子。他一派老爷和主子气势,

他的群犬凶悍迅猛,他的同伴

部署在他前面,还有瓜兰迪

和西斯蒙迪,以及兰弗兰基,

他们很快制服了狼父和狼子们

而我的幻觉

全是尖牙和撕开流血的胁腹。

当我在黎明前醒来,我的脑袋

旋转眩晕,震荡着我身边儿子们

在睡梦中的哭叫声,哭叫着要面包。

(如果你还没有开始对我这颗心早先遭受的痛苦

产生同情,如果你不哭,那你就是铁石心肠。)

 

现在他们醒来了,因为已接近

食物如常送来的时间,

他们每个在梦醒后都心绪不宁,

当我听见门被关牢,再用铁锤把钉子

敲上去,在噩梦般的塔楼底端。

我凝视儿子们的脸,说不出话。

我眼睛已干,我心已变成石头。

他们哭叫,我的小安塞尔姆说:

‘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望着,爸爸?’

但我没流泪,我没回答

在那一整天,在那一整夜,

直到另一个太阳在空中发红

并送来一小束光查探监狱

四壁里面的痛苦。接着当我看见

我的脸在他们四个脸上的形象

我绝望地咬我的双手

而他们以为是我饿得要吃自己的双手

便都突然焦急地站起来

说:‘父亲,如果你吃我们,反倒会大大减轻

我们的痛苦,当初是你给我们穿上这悲哀的肉体

现在就顺便帮我们脱掉吧。’

于是我使自己平静下来,好使他们平静下来。

我们沉默不语。那天和第二天悄悄从我们身上溜走

而地面也似乎对我和他们更冷硬了。

整整四天我们任由沉默积聚。

接着,加多伏倒在我面前

说:‘为什么你不帮我,父亲?’

他就这样死去,并且如同你在这里看着我

我就这样看着我另三个儿子

在第五天和第六天相继倒毙

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了。盲了眼,寻找着,

整整两天我在他们身上摸索着,呼唤他们。

接着,饥饿在悲痛只是伤了我之处杀了我。”

当他说完这一切,他的眼睛转动,

他的牙像咬住一块骨头的狗牙

咬进那头颅,再次猛啃起来。

 

比萨!比萨,你的声音像一种咝咝声

在我国长满青草的语言里嘶嘶作响。

而鉴于邻邦都在你的灭绝中失职,

那就让一个庞大的

岛屿堤坝封住阿尔诺河口,让

卡普拉亚岛和戈尔戈纳岛筑坝拦水

并淹没你和你的人民吧。因为出卖

你城堡的乌戈利诺的罪孽

绝不应由他的儿子们来担当。

你的残暴是忒拜式的。他们年小

又无辜:休、布里加塔

和另两个其名字已在我歌中的孩子。


① 堤丢斯,希腊神话英雄,攻打忒拜城的七将之一。

② 墨拉尼波斯,帮助防守忒拜城的将领。

③ 据《牛津英语文学指南》(1985),乌戈利诺“两次通过背叛行为来使自己成为比萨的主人”,然后才被吉伯林派领袖鲁杰里·德利乌巴尔迪尼(按:鲁杰里即希尼译文中的罗杰)出卖。(帕克)



* (《神曲》中“乌戈利诺”的故事)是一个著名的辞章华丽的段落,但它也碰巧有一种间接的适用性(以其情感的凶猛及其对一个分裂的城市的叙述),适用于北爱尔兰的局势。(希尼,1988年访谈)


但丁把同情给予乌戈利诺的四个无辜儿子,但并没有扩展至他们的父亲:在他对比萨的诅咒的结尾,他严厉批评这些无辜孩子遭受的不公平,但坚决谴责乌戈利诺的罪孽。希尼译文更侧重于比萨的“残暴”(这个词不在原文中,并且这个词对英国读者来说,有明白无误的北爱尔兰的弦外之音)而不是侧重于乌戈利诺的儿子们的无辜……在意大利原文中,他们承受的苦难立即使人想起基督的牺牲和无辜;对这个来自《新约》的意象,希尼用以使人想起《旧约》的诅咒的词语来替代,而这便悲哀地指向北爱尔兰的局势,那里“儿子们”依然在为“父亲们”的罪孽付出代价。(富马加利)

(郑春娇 校)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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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读/校对: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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