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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米沃什:你我都不该存在于世(赵玮婷 译)

2018-03-30 Czesław Miłosz 黄灿然小站



 

语言的力量


“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纵观二十世纪的人类历史,会惊讶地发现,每一个历史事件或人物都值得被写成史诗、悲剧或抒情诗。可他们都消逝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可以说,即使是最有魄力、最热血、最果决的人,与仅仅是描述初升之月的几句精雕细琢的话相比,也只能勉强被称作影子罢了。


① 摘自米沃什的诗《读日本诗人伊萨》。

 


追求目标


想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这里绝不仅仅指时间的投入。因为你还必须欺骗自己的感情,慢慢改变自己的个性,好像有一个目标能够超越你的意愿,甚至高于一切,指引你径直走向你的宿命。

 

 

艺术与生活


该如何解释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比如有这样一位小说家,他在描述人物心理时很爱参考自己的想法。作家笔下的人物与作家本人相似,人物的劣行也许能够警示作者,促使他改正自己的品行。为什么有时作家笔下的人物就是自己的化身,他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内心展示了出来?又是为什么,有时作家所呈现出的东西与自己毫无关系,甚至像断线的气球一样,脱离了其创作者的控制?


不愿承认自己是酒鬼的人却懂得怎样描述醉酒;自诩大方的吝啬鬼却写出了抠门的实质;写下贪婪鬼的丑态的人却没意识到那就是他自己。相反,肮脏不堪的人写出了纯洁忠贞的爱,胆小软弱的人写出了英雄主义,自私自利的人写出了伟大的同情。

 

 

古典派诗人的抱怨


古典派诗人,是指那些不肯进行先锋的探索,而是翻来覆去地打磨陈词滥调的诗人。他们抱怨道:“我非常清楚,我的诗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极小。我就像一个被色情的思想所困扰的苦行僧,出于对自己内心混乱的恐惧,选择躲在韵律和句法的避难所里。”

 

 

达尔文太太


查尔斯·达尔文在一八五九年发表《物种起源》之前,遭到了妻子的强烈反对。作为一位虔诚的宗教信徒,她不同意自己的丈夫出版一本有害的书。


“查尔斯,”她说,“上帝告诉我们,祂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衪说的不是蚂蚁、鸟、猴子,也不是狗和猫。祂赋予人类高于地球上一切生物的地位,并把土地交给他们。人类与上帝相貌相似,是与天使平等的生灵,你凭什么用你的法则去剥夺他们的尊严呢?”


她的丈夫回答道,就算他不发表 39 37991 39 14940 0 0 1322 0 0:00:28 0:00:11 0:00:17 3468 39 37991 39 14940 0 0 1192 0 0:00:31 0:00:12 0:00:19 3290 39 37991 39 14940 0 0 1104 0 0:00:34 0:00:13 0:00:21 3054 39 37991 39 14940 0 0 1028 0 0:00:36 0:00:14 0:00:22 3340本书,华莱士也会发表类似的理论。


“查尔斯,”她说,“我们必须意识到你做这件事的动机。如果不是你接二连三的失败,你也不会如此渴求学术上的荣誉。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但你要知道,当医生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如果你能继续医治病人,你就会因此获得成就感,而不是在其他方面拼尽全力,以满足你的好胜心。如果当你在剑桥大学神学院学习时,能够成为一名神职人员,那么你的社会地位就会使你免于冒险。”


“你心里清楚,是谁影响你提出这套理论的,是马尔萨斯。他是一个坏人,查尔斯,他残酷到对穷人的命运毫不关心。我不相信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因为你的出发点就错了。”


是的,妻子的话引起了达尔文的思考。他坚信进化论是正确的,然而他也说,这种理论对于他自己和人类来说确实可能是有害的。从进化论中总结出的神学一定是服务于魔鬼的。哪个上帝会如此统治世界——任由它成为物种、个体之间的角斗场?如果上帝像罗马皇帝一样,坐在包厢里观看着残忍的角斗,那我一定不会敬仰祂。像艾玛那样永远把上帝视作我们的父亲和朋友的人,实在是幸运啊。

 

 

查尔斯·达尔文的妻子


作为一名虔诚的宗教信徒,达尔文的妻子在道德上感到不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丈夫在一八五九年发表的《物种起源》是对宗教的巨大冲击。他提出人类是由“猴子”进化而来,侮辱了人类的尊严。更严重的是,他的理论把人类与其他生物的界限彻底抹灭了。不计其数的生灵──昆虫、爬行动物、哺乳动物,从出生,受苦,到永久地死去──都是在遵守着它们并不知晓的进化论的规律。人类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们天生具有不死的灵魂,可是现在他们自问:我和蝼蚁虫鸟,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和智力与人类儿童相当的黑猩猩又有什么区别呢?神学家们至今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特别的人,他能不受几千年来神学论著的影响,获得了神学极力想从人们脑中摘除的意识。

 

 

某个诗人


这个诗人在一个安静的省城生活了一辈子,没有经历过战争和动乱。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诗作将他的人际圈再现出来。这里头有他父亲母亲,神秘莫测的阿黛尔阿姨和她的丈夫维克托,一个名叫海伦娜的年轻人,还有他最好的朋友,一家当地印刷所的老板,同时还是个哲人,科尼利厄斯。而这几个角色却催生了一系列让人感觉坠入深渊又飞向极乐的诗作,一段关于邪念、罪孽和恐惧的箴言。


这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作品的重要性并不能以它的灵感来源的重要性来衡量。毫无疑问,我们猜得到的那些事实对于人类历史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不论阿黛尔是不是诗人父亲的情妇,她的丈夫怎么容忍这件事的,诗人是嫉妒父亲还是同情母亲,他和海伦娜是什么关系,他们俩又是否和科尼利厄斯形成三角关系──这些在人类生活中都太普遍了,无法将这部伟大的作品归因于它们。可是这些最普通的剧情为何变得像世界末日般耀眼?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将无聊的日常生活转化成那些奇异而有力的诗句?


有些诗人有着厚厚的传记,经历丰富,他们脑中的素材画面很多,比如燃烧的城市,疯狂而扭曲的人性,行进中的凶残的军队。而这个作品则告诉那些因此心生嫉妒的人,诗人并不一定要有那么丰富的经历。

 

 

毕生作品


我们努力奋斗,但目标一个接一个地落空,如今,我们一无所有,只剩下艺术品和我们对艺术创造者的敬意。


除了敬意,还有伤感和同情。每个诗人或画家,都辛苦工作并追求完美。他只会一时满足于自己苦干的结果,而永远不会自信于自己有足够的才能。


我现在要说的这个画家的命运和许多人一样普通。他不在乎身外之物,不拘小节,穿着随意,“工作”对他来说是个神圣的字眼。每天早晨,他都会来到画架前,然后工作一整天,然而一旦完成一幅作品,他就把画布扔到记不起的角落,第二天早晨又开始画一幅新画,永远保有新的希望。他尝试考入法国美术学院但失败了。他崇拜热爱绘画大师,不论古今,但他没有与他们相比较的自信。他厌恶世俗,远离世俗,因为世俗生活会使他分心。他和他的模特共同生活并育有一子,同居十七年后才娶了她。他的画作被各个沙龙依次拒绝。他希望自己作品的价值得到肯定,虽然他的朋友们都称赞他的作品,但是他并不相信,并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画家。他踩烂自己的画,要不就免费送人。垂暮之年,他绝望于自己的失败,但还是坚持每天作画。他搬回故乡,被同乡邻里轻视、厌恶,这很奇怪,他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利益,还帮助了一些穷人。他的生活不太体面,衣衫褴褛,看起来像稻草人一样,天天受到市井顽童的嘲笑。他的名字是保罗·塞尚。


这个故事也许可以使很多读者感到宽慰,因为它证明了这种在当时不被认可的伟大会在后世被追冕。然而,还有无数艺术家,他们也有着同样的谦逊和勤奋,他们往往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但时至今日,他们的名字已无人知晓。

 

 

有关果戈理的研究


许多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总是不遗余力地挖掘主人公的私生活,希望展现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越轨行为,这主要是因为传记作者们身处一个充斥着性的时代。虽然尼古拉·果戈理的生平并未能给好事者们提供任何有趣的素材,他一生都未娶妻,也不曾有过情人,却也未能幸免。因为根据他与几位好友的通信,他的形象被顺理成章地塑造成了一个隐秘的同性恋者。


或许传记作者们从没想过还存在这么一大群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说白了,他们就是不喜欢性。大众总是先在心中设定,所有人都应该是喜欢性的,而那些天生对性表现冷淡的人之所以会那样,肯定是因为身体或心理上有什么缺陷。


从果戈理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天生感性的人,对友情十分渴望。记忆中母亲的爱抚使他希望找到一位女性做伴,可是女性对男性是有所需求的,当她们和男人在一起时,几乎不可能抵抗住对性的交流的渴望。如果果戈理能遇到一位真正的女性朋友,他是愿意以灵魂结合的名义与她结婚的,也能做好承担婚姻责任的准备。在果戈理的时代,婚姻是一种沉重的社会制度,因此在他的小说和喜剧中我们能看到这样一种角色:他因为婚期临近而倍感煎熬,终于在大婚之日陷入恐惧并逃之夭夭。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果戈理感知快乐的生理系统与众不同,换句话说,他无法感知性的快乐,因此他很难取悦女性,而他越不擅长与女人交流,就越向往一种不被责任束缚的关系。


难办的是,他不仅难以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倾向于把自己视为魔鬼,而这都是源于他的天赋的特性。他的笔下尽是扭曲丑恶的形象,他反抗自己的意志去嘲讽人类,他像一个驼子一样报复。只有男人的友谊能够令他得到些许安慰,但传记作者们肯定误会了,从果戈理的书信来看,可能他的确对某些男性的美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真正吸引他的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任何结婚候选人或水性杨花的女人所无法给予的。提到传记中的那几位男性角色──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曾将果戈理置于危险的境地。

 


音乐


写到音乐,值得揣摩的不仅有声音,还有做音乐这件事。交响乐团或是四重奏乐团的演奏着实令人惊叹。单单是因为几个来自这座城市不同的角落、不同的家庭,住在不同的房间,窗户面对着不同的街景的人相聚到一处,根据乐谱把写在纸上的音乐表现出来,就足以让人赞叹不已了。乐手本身也各有特点──他是光头,他留着大胡子,他是瘦子,而身穿一条绿色连衣裙的她,在一群燕尾服中格外亮眼。他们在演奏,或者说是在服务于一种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存在。那是在他们生前便出现,死后也不会消失的东西。我们作为听众和观众,参与了感性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的一日游,那是一个精确均衡的、不屈从于任何逻辑的、纯粹的理想世界。乐手们在这个世界的边界上拉动琴弦,敲击琴键,吹响笛子和狩猎号。而我们,想到人间竟然如此美妙、丰富和多样,心中便升腾起巨大的喜悦。

 

 

先祖


说实话,你我都不该存在于世。让我们想象一下我们父母的生活条件和境遇,然后再想想祖父母、曾祖父母,和更遥远的祖先们。即使先祖们恰好都非富即贵,但他们的生活环境还是会充斥着脏臭,在当时的他们看来,我们如今享受的淋浴和盥洗用具会令他们瞠目结舌、艳羡不已。我们更有理由想象,他们之中有人饱受饥饿之苦,对他们而言,在收获季节前夕,一块干面包便意味着莫大的幸福。先祖们饱受来自疫病、饥荒、战争的死亡威胁,而满屋子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十之八九都会夭折。就不用说那些行为古怪的部落、后脑勺上的丑陋面具、椴树干上雕刻记录的血腥献祭仪式了!他们为了敲碎敌人的头颅,以石头作为仅有的武器,在幽暗的原始森林中潜行。从我们个人的主观视角看来,仅仅能了解到父辈的生活,但事实上,还有无数世代的祖先是客观存在的,还有他们遭受的苦难、狂热、疯癫、梅毒、结核病也都是客观存在的。这样看来,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的血脉能延续下来直到你的出世?而老祖宗的某个孩子活下来成为你的祖先,这个概率又是多大?而你的这个祖先又要一再重复这一过程,这个几率又缩小了多少?


总之,我们以现在这副皮囊来到世上,这个可能性是相当渺茫的,而我们的这副皮囊里,鬼才知道里面包含了多少娼妓和畸形人的基因?我们这个物种活到了现在,从概率上看,实在令人惊讶,因为太多的东西会阻碍这件事发生,比如说,原始森林中有许多比人类强壮的动物,再加上病毒、细菌、地震、火山爆发、洪水,还有人类自己干的好事,像是核武器、环境污染等等。我们这个物种早该消失了,但它没有,这是何等顽强的抵抗力。而我和你恰好是这个物种的一员,这足以让我们好好沉思一番了。


选自《路边狗》,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赵玮婷 译,花城出版社,2016


预读:李宏飞、zzj、阆阆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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