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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

2017-02-10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Joseph Brodsky(1940.5.25-1996.1.28)


            ...the eternal rest cancels analysis.


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他在梦中睡着了:从梦的尽头

传来喉咙清晰的哽塞声。天使们展开安静的翅膀;天国的门

悄悄打开。孤立的存在,平躺的身躯。他的心脏在一阵悸动中

令星星忘记闪烁。纽约的积雪压住他的呼吸,玻璃割破密封的梦。


彼得堡的建筑群在梦中徐徐降下。乌拉尼娅拨开睫毛的帷幕,

她的指南针和天球仪被一阵慑人心魄的震颤惊醒。棕色书架上

哀泣的缪斯收起她的祝福,她的灵魂在书页中更安静了。书桌上

文明之子听见手中脉搏砰然一跳:眺望远方,地平线凸现了锯齿形。


从高音C开始的激情之声突然缄默,教区最边沿上的一所房舍

敞开的窗子内刚点起的灯,遭比预期中更浓重地入侵的黑暗扑灭;

被讨喜的影子弯下腰身,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的平稳语调探询:

“Why? How?”他曾在他人生的转折点提携他,现在又要在他死亡的入囗


迎接他,像尊贵的土地迎接一位客人。土地的血也比预期中的更热,

像他的诗歌,比预期中更早地成为经典。忘川之水,炼金之石,砥砺

之光,是什么使它们提前把他送走?哟──不要问,不要问记忆为什么

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成熟的地方,因为缅怀永远始于珍贵带来的遗憾。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像多恩一样庄重和孤立;还因为

他在梦中睡着了──他仍要像平时那样,在早晨第一线阳光照耀他

宽广的前额时,眯着眼睛醒来,感到世界像文字般充沛和斑驳。嘘,

不要读这半首诗,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丝呼吸。嘘,不要试探他的呼吸,


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缕韵律。嘘,不要让他床头的气息飘出去,

否则下一刻窗外就会降雨。嘘,不要拉开窗帘,否则毫无准备的

阳光猝然闯进来时,会扑到他的胸膛上,揪起他那件有破洞的圆领

运动衣。嘘,不要打扰他身边那只温顺的猫,好让他的梦境柔和些。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不会醒来了,像洛厄尔一样远离我们

和我们的探险:他们在高处把诗歌的云梯拿走,使我们的攀登

顿成仰望。大路在下面,风景在上面。中间,飞翔的鸟儿烟一样

缭绕,振奋的翅膀舒畅地展开:看吧,它们瞥见了我们悲观的侧面。


坚强的人,与智慧结合,在某个时刻或任何一个时刻,他可以

用健壮的胸膛抵住一整个帝国的专横。他少于一,却又多于一切,

像一个水标,以孤立的存在丈量人类道德的高深,哪怕它波涛诡谲;

洪水可以淹没它,但不能取消它,在一阵喧哗过后他是唯一的目击者。


坚强即信念,智慧即希望,它们的结合即是多于一切语言的诗歌。

从彼得堡到斯得哥尔摩不是从十到十一,而是从零到一;从生到死

无非是从一到零,但是从语言到欢乐何止于从地狱到天堂!──但丁

也会同意。从一间半到另一间半隔着的,何止是千万广厦和山川,杜甫


也会默认。人始于渺小,但可以终于伟大:他是个范例。倘若时间

可以张囗说话,时间必对着他微张的囗说话;倘若悲哀可以出诗人,

悲哀必紧闭子宫祈祷:但愿他平息人类的兽性。没有可以流成江河的

泪水和泪水,只有可以汇成火焰的枯叶和枯叶:只有灰烬知道,他的飘落


带着一种绿色的闪光,他的燃烧带着一种牺牲的荣耀:英雄时代

确实已经过去,但是英雄们将回头顾盼他,犹如在留恋昔日的家园;

犹如一条线,在白发斑斑的老妇手中叹息着穿过早就应该穿过的针眼──

那叹息是一位崇敬者,那针眼是时间,那穿过的方式是从汉语到英语


再到俄语的距离。窗外的橡树盛载百鸟的声音,它们小小的韵脚

踩着微风轻托的枝叶,回应他太阳穴侧边稀疏的灰发,他睡着了

──他是睡着了吗?这就是约翰·多恩曾经有过的平和?奥西普·

曼德尔施塔姆的寂静?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安详?哟,不要问,不要


试图从他展开的耳朵听出他灵魂深处的回旋曲。预备节奏的

楼梯,空出来的花瓶,沉默的扶手椅,更沉默的打字机,等待

被披到户外散步的外套,一封封正在抵达的远方的信件,下一刻

就要惊醒的米色电话机,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传递着温暖的棉被,


一张开就要看见满屋书籍的眼睛,一伸展就要使妻子的梦泛起

涟漪的身体,徘徊在窗玻璃上一俟如约之手打开就要扑面而来的

新鲜空气,照样升起的太阳,照常装饰蓝天的云朵,云朵下的林荫

大道,林荫大道两旁遛狗的老人和小孩,忙于离别与归来的汽车,报告


天气的电台,高处打开或半掩的铝窗,已经习惯于拥挤的楼群,

走在离婚途中的夫妇和走在结婚途中的情侣,加快恋爱步伐的少男

少女,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拿到最后一笔养老金的行将入木者,忘了

戴工作帽的邮递员,牢记着英文字母的日本游客,踩着旧自行车的外卖


留学生,存款,牛油,面包和面包屑,永恒与形容词,自动柜员机,

信用卡,逗号与距离,镀银餐具,波洛克进出过的颜料店,弗罗斯特

四十年前可能歇过脚的公园长板凳,茶杯,雕像,红绿灯,公共电话亭,

行人天桥,斑马线,安全岛,报摊,超级市场,旧别墅里失去主人的雪橇,


枝形吊灯,密纹唱片,在另一个人梦中做梦的海狮,打广场边缘

经过的黑马(它的眼睛涌现一个时代的暗影),枫树林下的藏红花,

闹情绪的反舌鸟(它模仿不出悲哀的声音),静候开幕掌声的大钢琴,

钢琴盖上的透明丝巾,倾斜的乐谱,从乐谱隙缝望出去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的草地,草地上隔夜的露珠和星光,门阶,门阶上的尘埃,

轻掩的前门,寂静的前厅,书架,书架上随时复活的灵魂,词语,

书桌上等待被完成的半首诗,从最后一行望过去的诗人额际的灰发,

从最后一个韵脚往回走便可以到达的诗人的梦境,梦境中可能的倒影


──这一切只能说明他在梦中睡着了,而不能说明他永远也

不能醒来。睡与醒并不对立,一如睡与梦,梦与醒。只有一点

可以肯定:那半首诗再也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名词与不朽永远

结合了,一如金字塔与其石块,一如约瑟夫与布罗茨基,一如哀歌


与约翰·多恩。最后也是开始。物质的眼睛合上,精神的眼睛

张开。穿过现在便是过去,一翻身便是另一个世界。他在无意中

翻过去了,而把那沉重的气息留了下来:它在扩散,在弥漫,犹如

二月的浓雾──从浓雾里驶出来的,只能是他讯号灯一般闪烁的尊贵。


当一个伟人活着,我们就以为他不会死;当一个伟大的诗人继续

在发表作品,我们就以为我们是他永恒的读者。只有当他突然死了,

我们才会惊觉,他多变的作品在瞬息间停住了,成为永恒:他的灵魂

离开肉体,与他的作品合而为一;而肉体像经历一样腐烂,溶解,消失。


“在去天国的途中,如果让我为自己写一句墓志铭,我会说:

我诗集背后就是天国。而不是企鹅,或者定价,或者国际书号。

对天国里的人,我会说:我诗集里边没有尘世。只有信仰、磨炼

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另一个世界未必就是天国,但它高于尘世。


我把死亡留在屋里,成为遗址;留在灯光下,成为阴影;留在

亲人的生活中,成为叹息;留在一首写了一半的诗中,成为绝笔;

留在眉梢,成为一个休止符;留在最后一本著作里,成为一个悖论:

打开它,便意识到死亡和复活──作者不在了,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


安抚生者,告慰死者,在双重王国的界线上存在、显示、消亡;

站在此处,回答彼方;注视内心,远眺世界;感受、波动、平静;

怀着希望,理解但不接受绝望。节制但不畏缩,勇敢但不挑衅。语言

像呼吸,它取消了国界,边界, 却又自成一个世界;它消除恨,奉献爱。”


但是,当我们明白这一切之后,为什么仍然感到悲伤?哟,不要问,

不要问记忆为什么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裂开的地方,不要问为什么

树叶般安静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几个字现在变得好像要飘走了似的,

不要问他知不知道,当他心脏停止呼吸的那瞬间,一个中国诗人也曾感到


                  那剧烈的悸动……


(1996)


原载《游泳池畔的冥想》(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发表时经过修订。


预读/校对:zzj、陈涛、李宏飞、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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