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W.H.奥登:在他那时代的牢狱里,教自由人都懂得赞美(诗11首)|黄灿然译

2015-07-22 Auden 黄灿然小站

阿喀琉斯的盾牌

她目光越过他肩膀

寻找葡萄和橄榄树,

管理完善的大理石城市

和汹涌大海上的船只,

但在那块闪亮的金属上

他双手却刻画下

一片人工的荒野

和铅样的天空。

一个无特征的平原,光秃而阴沉,

没有草叶,没有民居的痕迹,

无东西可吃也无地方可坐,

然而,汇集在那单调上,站着

一大群不可理喻的人,

一百万只眼睛,一百万只皮靴,

没有表情,等待一个手势。

空中传来一个无面孔的声音,

统计数字证明其号召合理,

腔调枯燥如同那地方:

没人欢呼也没人讨论,

他们一队队在尘土飞扬里

操着步离去,忍受一个信仰,

其逻辑使他们在别处遭厄运。

她目光越过他肩膀

寻找虔敬的仪式,

点缀白花的小母牛,

祭品和奠酒,

但在那块闪亮的金属上

在原该是祭台的地方,

她借着他闪烁的锻火看到

另一番景象。

倒刺铁丝网围住一个任意的场所,

无聊的官员在闲逛(一个说了句笑话)

哨兵在流汗因为天气炎热:

一群正派的普通人

从外面观看,不动也不语,

当三个苍白的人影被押向前,捆绑在

竖立地面的三根柱上。

世界的群众和大多数人,全都

承受重量且重量永远一样,

掌握在别人手中;他们渺小

不能指望帮助也得不到帮助,

他们的敌人要做的都做了:他们的羞耻

已无以复加,他们失去尊严,

先作为人死去然后身体才死去。

她目光越过他肩膀

寻找运动会上的健儿,

舞会上的男人和女人

随着音乐快速地

移动迷人的腰肢,

但在那块闪亮的盾牌上

他双手没有刻划下舞池,

而是杂草丛生的旷野。

 

一个衣衫褴褛的顽童,无目的而孤单,

绕着那空位游荡;一只鸟儿

飞向安全处,远离他瞄准的石子:

少女被强奸,两个少年砍另一个,

在他看来是公理,他从未听说过

有任何信守诺言的世界,

或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流泪而流泪。

薄嘴唇的盔甲制作者

赫菲斯托斯蹒跚地走开,

那胸脯闪亮的忒蒂斯

大惊失色叫出声来:

这火神打造了什么样的武器

来取悦她的儿子,那强壮

杀人不眨眼的阿喀琉斯──

他不久将阵亡。

阿咯琉斯是海洋女神忒蒂斯的儿子,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在围困特洛伊时,他因与希腊联军主将阿伽门农发生争吵而退出战斗,导致希腊联军节节失利。后因好友帕特洛克罗斯被特洛伊大将赫克托尔杀死,连阿喀琉斯借给特洛克罗斯的盾牌亦被赫克托尔缴获,阿喀琉斯决定为好友报仇,她母亲忒蒂斯请火与冶炼之神赫菲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造一个盾牌,上面雕刻了精致的风景和场面。阿喀琉斯带着这个盾牌去杀赫克托尔,自己则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射中脚后跟而死。

奥登在这首后期杰作中,描写忒蒂斯从赫菲斯托斯背后看他在制作盾牌。在史诗《伊利亚特》中,荷马详尽描写了雕刻在盾牌上的风景和场面。忒蒂斯寻找的,就是荷马史诗中盾牌上的风景和场面。奥登把背景设置在后来的,尤其是现代的,尤其是极权的世界,所以忒蒂斯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荒凉丶战争丶暴力。先是正派人默默看着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然后是千百万人一起被无面孔的声音指挥去杀人然后自己被杀:”先作为人死去然后身体死去”。现代的少年世界,与阿喀琉斯的世界形成强烈对比:一切价值崩溃,阿喀琉斯当年杀死赫克托尔之后,赫克托尔的父亲普里阿摩斯在夜里独自冒死去见阿喀琉斯,流着泪向阿喀琉斯讨回儿子的尸体,他的诚意使阿喀琉斯也忍不住为他流泪,而现在的青少年,甚至不知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流泪而流泪”。

布谷小颂

现在谁也不会想像你回答无聊问题

──我能活多久?还要做多久单的身汉?

奶油会不会降价?──你的大喊也不会

使丈夫们不安。

相对于那些伟大表演家例如鸫鸟的

咏叹调,你的两音符节目只算儿戏:

我们最坚硬的弯枝也真诚地被你那

筑巢的习惯所震撼。

科学丶美学丶伦理学也许要吹胡子瞪眼

但它们扑灭不了你的魔术:你惊奇于

上下班乘客不逊于你惊奇于野蛮人。

所以,在我的日记里,

虽然我通常只写社交聚会,最近多了些

故朋老友逝世,但一年又一年,每逢

听到你第一声啼叫,我便忙不迭记下

这神圣时刻。

死神的宣叙调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取得了最瞩目的

进步,而进步,我同意,确实很有裨益;

你们制造的汽车比停车场能容纳的还多,

音障也突破了,也许很快就会

在月球上放置投币自动唱机:

但容我提醒你们,尽管如此,

我,死神,仍然是并将永远是宇宙主宰。

我仍然拿年轻人和勇敢者来消遣;只要我高兴

登山家就会踩上腐朽的巨砾,

暗涌就会卷走游泳的少年,

超速者就会滑出路肩:

另一些人我等他们老些

再根据我的心情给他们派发

一个冠状动脉,或一个肿瘤。

我对宗教和种族既开明又通融;

税务立场丶信贷评级丶社会野心

都不影响我。我们将面对面,

不管医生给你们什么药和谎言,

不管丧事承办人用什么昂贵的委婉语:

韦斯切斯特女舍监和鲍厄里流浪汉

都将与我共舞,当我敲起鼓。

距我鼻子约三十英寸

是我这个人的边境,

其间所有未开垦的空气

都是私区或私地。

陌生人,除非我用亲热的眼色

示意你来建立手足之情,

否则小心不要粗鲁越界:

我没枪,但我会啐。

无名公民

统计局发现他是

一个未曾被投诉过的人,

而有关他品行的报告都同意

就一个字的现代意义而言他是个圣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服务广大的社群。

除了参加战争以外他一直

在一个工厂干到退休,从未被解雇,

而是满足他的雇主浮贾汽车公司。

然而他绝非工贼或观点怪异,

因为工会报告说他按时交会费,

(我们听说他的工会很可靠)

而我们的社会心理工作者发现

他跟同事很合得来,还喜欢喝一杯。

报界相信他每天都买一份报纸

并说他对广告的反应从各方面看都很正常。

以他的名义所买的保险单也证明他样样都买,

而他的保健卡显示他进过一次医院但平安离开。

“生产商研究和“高级生活两项调查都宣称

他对分期付款的好处有足够的敏感,

拥有现代人所需的一切:

色情杂志,收音机,汽车和电冰箱。

我们那些研究舆论的分析家都同意

他对当年的时事有中肯的意见;

和平时期,他爱好和平;战争爆炸,他就入伍。

他结婚并给全国人口添加五个孩子,

对此我们的优生学家认为符合他那一代父亲的标准,

而我们的教师报告说他从未干涉过他们的教学。

他自由吗?他快乐吗?这个问题很怪诞:

如果有什么不对,我们早就应该听说。

193991

我坐在第五十二大街

其中一个下等酒吧

疑虑又害怕

当聪明的希望已到期,

低俗而不诚实的十年失效:

愤怒和恐惧的电波

在地球上那些明亮

和暗淡的土地循环,

侵扰我们的私生活;

那不宜提及的死亡味

冒犯着这九月的夜晚。

准确的学问可以

发掘这整个冒犯,

从路德直到现在

它驱使一个文化疯狂,

看一看林茨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巨大的心像制造

一个精神变态的神祗:

我和公众都知道

学童们都学了些什么,

他们被邪恶侵袭,

就用邪恶来回报。

流放的修昔底德知道

一篇演讲能说的一切,

关于民主政体,

以及独裁者们的作为,

他们对一座冷漠的坟墓

倾吐老年的垃圾;

他在书中分析过的一切,

那被赶走的启蒙,

那成了瘾的痛苦,

管理不善和悲伤:

我们全都要再遭受一次。

盲目的擎天大厦利用

它们充分的高度宣告

集体人的力量,

每一种语言都争相

把徒劳的托词

倒进这中立的空气:

但谁能活得长久

在欣快症的梦里;

望着镜子他们看到

帝国主义的面孔

和国际坏事。

酒吧里一张张面孔

紧挨它们划一的日子:

灯光一定不可熄灭,

音乐一定要永远响着,

所有的习俗都共谋

将这个堡垒当成

家中的摆设;

免得我们看出自己在哪里,

迷失在闹鬼的树林,

害怕夜晚的儿童

从未有过快乐或满意。

重要人物喊出

最浮夸的好战废话

仍不如我们的愿望粗俗:

疯子尼任斯基写到

佳吉列夫,

道出常人的真实心态;

因为错误繁殖于

每个男人和女人的骨子里,

渴望它不能拥有的东西,

不是爱大家

而是被独爱。

从保守的黑暗

进入道德的生活

走来密集的上班乘客,

重复他们早晨的誓言,

“我要对妻子忠实,

我要更专心地工作”,

而无助的管治者醒来

继续他们强迫性的游戏:

谁可以解救他们,

谁可以接触聋人,

谁可以替哑吧说话。

我只有一个声音

去拆开摺起的谎言;

耽于酒色的普通人

脑中罗曼蒂克的谎言;

和使大楼摸到高空的

当权者的谎言:

没有国家这回事

也没有人独存;

饥饿不允许选择

无论公民还是警察;

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亡。

在夜空下一筹莫展

我们的世界躺在昏迷中;

然而,偏布于各处,

总有讽刺的光点

闪现于正义

交流讯息的地方: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厄洛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

一个暴君的墓志铭

圆满,大致就是他的追求,

他发明的诗歌很容易理解;

他熟悉人类的愚蠢犹如手背,

对军队和舰队也很有研究;

当他笑,可敬的参议员们爆出笑浪,

当他哭,孩子们死在街上。

爱得更多

抬头望星星,我很清楚,

若它们愿意,我可以下地狱,

但在尘世上冷漠是人类或野兽

最不令我们感到可怕的东西。

要是星星用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为我们燃烧,我们有何话说?

如果感情不能平等,

让那爱得更多的是我。

虽然我常觉得我

是星星的仰慕者,它们并不在乎;

不过现在看到它们,我也不能说

我整天把一颗想得好苦。

要是所有星星都殒落或失踪,

我将学会眺望一个虚无的天空

并感到它那全然黑暗的庄严,

虽然这可能要花我一点儿时间。

罗马的灭亡

码头被一阵阵浪潮冲击;

雨在寂寥的旷野

抽打一列弃置的火车;

匪徒们拥挤在山洞里。

女礼服越变越花哨;

皇室财库的特工搜捕

潜逃的欠税者,追入

各省城镇的下水道。

民间的魔术仪式

催寺院妓女入睡;

所有文人都保留

一位幻想中的朋友。

头脑紧张的卡图也许

要称颂古老的戒律,

但肌肉僵大的海军士兵

为食物和薪水哗变。

恺撒的双人床很温暖

而一个无关重要的职员

在紫色官方表格上

写下”我的工作很讨厌”。

生来没有财富或同情,

小鸟们双脚鲜红

伏在它们的斑蛋上,

注视着患流感的城市。

全都在别处,大群

大群的驯鹿穿越

绵延数里的金色苔藓,

无声而又快速。

巡回朗诵    

跟着远洋旅客,

迷失在他们猥亵而自负的路上,

去马萨诸塞,密歇根,

迈阿密或洛城。

我乘坐空中交通工具,

每夜都注定要去实现

哥伦比亚—吉辛—管理公司

那深不可测的愿望。

经过他们的评选,

我把缪斯的福音

带给原教旨主义者,修女,

异教徒,犹太人。

一天又一天,每周七日,

所到之处都来不及熟悉,

从演讲地点到演讲地点,

都劳驾喷气或螺旋桨。

虽然我到处受到热情款待,

但实在换得太频繁丶太快,

我简直闹不清前天晚上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除非碰上特别的情况,

让你不能不留下印象,

一句不折不扣的蠢话,

一张勾魂摄魄的面庞,

或遇到天赐场合,充满欢乐,

完全未经吉辛计划的安排:

譬如,这里一个托尔金崇拜者,

那里一个查尔斯·威廉斯迷。

所谓成就,于我如粪土,

我也就大大咧咧上讲台,

说真的,千万别问我

报酬是不是太多。

精神可以镇定自若

不断重复同一套老话,

肉体却怀念起纽约

我们那套舒适的公寓。

一个五十六岁的人,见到

午餐时间一变就完全受不了,

更远远谈不上迷恋

恼人的豪华酒店。

《圣经》无疑是本好书,

我总能读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真的不敢恭维

希尔顿的《不用客气》。

也无法若无其事忍受

学生汽车里的收音机,

早餐的背景音乐,或(拜托!)

姑娘在酒吧演奏风琴。

慢着,更糟的是,每当我的飞机

开始下降,亮起”请勿吸烟”的讯号,

这念头就老往心头上冒:

喝酒该上哪儿去?

难道这就是我的处境

(多像格林的小说!陷得多深!)

非得我赶紧往口袋里

抓出一瓶兴奋剂?

另一个早晨来了:我看到

又一批听众的屋顶

在我的飞机底下越变越小,

而我再无缘见到他们。

上帝保佑他们,虽然

我记不清哪个是哪个,

上帝保佑美国,如此广阔,

如此友好,如此富足。

悼念叶芝

  一

他消失在死寂的寒冬:

溪流冻结,机场几乎无人,

积雪模糊了公共场所的雕像;

水银柱沉入垂死日子的口中。

我们拥有的仪器都同意

他逝世的日子是个寒冷阴暗的日子。

远离他的疾病

狼群继续在常青的森林中奔跑,

乡村的河流不受时髦码头的诱惑;

哀悼的言辞

将诗人的死亡与他的诗篇分开。

但对于他,这是他自己最后一个下午,

一个有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身体的各省全部叛乱,

他心灵的广场空空荡荡,

寂静侵袭郊区,

他的感觉之流截断;他成了自己的仰慕者。

此刻他被播散在一百个城市,

完全交托给了陌生的爱戴,

在另一种树林中寻找他的幸福,

在异域的良心准则下受惩罚。

死人的言辞

在活人的内心得到修饰。

但在明天的重要和喧嚣中,

当经纪们在交易所大厅咆哮如野兽,

穷人遭受他们已经颇为习惯的痛苦,

而每个人在自己的躯壳里几乎相信自己是自由的,

将会有千百个人想到这个日子

像某个人想到某一天做了某件不大寻常的事。

我们拥有的仪器都同意

他逝世的日子是个寒冷阴暗的日子。

    二

你像我们一样傻;你的天才却比这一切长久:

有钱女人的教区,肉体的腐烂,

你自己。疯狂的爱尔兰把你痛成诗歌,

现在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然没变,

因为诗歌没有使任何事情发生:它留存

在它生长的山谷,绝不会有任何

官吏想涉足;它流向南方,

从孤立的牧场和忙碌的悲伤,

从我们相信并葬身的原始城镇;它留存,

一种发生的方式,一张口。

    三

土地啊,请接纳一位贵宾:

威廉·叶芝躺下来休息。

让这艘爱尔兰船进港,

它已卸空了它的诗篇。

时间无法容忍

勇敢和清白的人,

并在一星期里漠视

一个美丽的身体,

却崇拜语言和原谅

每一个它赖以生存的人;

宽恕懦怯丶自负,

把荣耀献在他们脚下。

时间以这种怪异的藉口

原谅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罗·克罗岱,

原谅他,因为他写得精彩。

在黑暗的恶梦中,

全欧洲的狗都在狂吠,

尚存的国家都在等待,

为各自的仇恨所囿;

知识蒙受的羞耻

显露在每张面孔,

同情的海洋深锁

和冻结在每只眼睛里。

跟上,诗人,跟上,

跟到那黑夜的底端,

你那从容的声音

仍将使我们欢欣;

继续耕种诗篇

把诅咒变成葡萄园,

在痛苦的狂热中

歌唱人类的不成功。

在心灵的荒漠中

让治疗的泉水喷涌,

在他那时代的牢狱里

教自由人都懂得赞美。

关注我,点击最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