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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新儒家”没玩出什么大名堂

葛剑雄 墨教Mohism 2017-08-08

适应现代的就是优秀传统



记者:如今传统很受尊崇。国家现代化,一个更具历史感的表述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强调是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社会民间更有很多复兴传统的提倡与活动,海外有众多孔子学院。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您对传统文化有怎样的主张?



葛剑雄:首先说什么叫复兴,复兴就是重新兴盛,前提就是承认,曾经衰落过,曾经落后过,所以才叫复兴。如果一直在发展,有什么叫复兴不复兴呢?这是个前提。



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乃至中国国力,曾经衰落过?那就证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的知识体系,已经不适应现实。所以大家讲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基本的观点就是历史唯物论,历史唯物论简单地说,中国历史上曾经是一个农业社会,而中国的传统文化是适应农业社会的,等到这个农业社会发展到工业社会,发展到信息社会,那难道原来这一套还能全部适应吗?那该怎么办呢?那就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前我们的毛病就在精华、糟粕一起抛弃掉。但是如果现在连糟粕一起都肯定,那也是不对的。



记者:您曾在《旧邦新命》的演讲中谈到过传统和创新的关系,怎么理解这种关系?



葛剑雄: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传统中国“家国一体”,重视家庭的作用。后来社会主义运动开始强调社会机器大生产,强调集体,某种程度上忽略了对家庭的重视。其实呢,家庭是社会结构的基础,从家庭推广到社区,推广到社会,向这个方面来看,我们就可以把传统的一些东西对接起来,把传统和创新连接起来,而不是空洞地背一些传统经典,模仿一些穿戴,甚至把一些传统的糟粕都拿出来,连什么算命啊、看风水啊都打上传统文化的旗帜,其实你看孔子对这一些都是不相信的。至于保存传统文化,包括保存非物质遗产,跟我们的文化今天要不要弘扬传统,这是两回事。所谓保存,那就是不看它今天有没有借鉴意义,只是纯粹作为一个记忆保存下来。



文化观念决定于生产、生活方式



记者:您跟文化决定论者不一样,您的书如《统一和分裂》强调文化决定于生产、生活方式,还曾从历代人口多寡的角度上分析贞节观念的演变,也是立足于现实因素。从这个角度解释,继承传统文化之现实基础是什么,现代意义何在?



葛剑雄:首先,继承的话,有抽象的继承和具体的继承。比如“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这是抽象的继承,不是形式上的继承。跪下来磕头,这就是有孝道了,尊老爱幼了?这都是形式。我们以前说孝道,就是听父母的话,甚至婚姻都是父母做主,这在传统社会里是对的。传统社会,女子家门都不出,也没机会跟男孩子交往,活动半径又小,老死不相往来,但父母有经验,媒人有经验,就跟她挑选男孩子。这基本上是合理的。等到五四运动以后,孩子普遍上的新学堂,有社会交往,自由恋爱开始普及了,这个时候父母操办就不合适了。这些都是很现实意义的因素在起作用。



以孝道为例来说,古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讲究传宗接代,这是没错的,当时人的生育能力低,自然死亡率也高,所以是有它现实意义的。这一套现在怎么继承呢?现在你看上海,还有西方发达国家的城市,很多女孩子都不愿生孩子了,生养成本太高,等等,如果都这样了,我们的民族怎么繁衍,国家怎么发展?所以现在我们对孝要有个新的解释,包括承担社会责任,还不是仅仅从个人出发,所以要提倡适度的生育,有条件的还可以生两个,这恰恰符合新的“孝道”,不仅是对父母,也是对社会的责任。如果是这样的话,传统文化就有它的现代魅力。如果只是讲“传统美德”就是尊老爱幼,那么全世界谁不是尊老爱幼?



打通“断层”应是兼收并蓄



记者:扬弃、继承传统的前提,是否意味着首先接续传统,打通传统文化的“断层”?



葛剑雄:中国历史上,文化发展出现过很多断层。比如我近日在武大讲课的题目是《“五胡乱华”与中华文明的重构》,我说,西晋时期“五胡乱华”,外面各种民族都进入中原,其实文化也中断了,就出现了文化“断层”,但是后来怎么样?“五胡乱华”之后华夏民族得以扩充,大量少数民族被同化,很多少数民族的文化被吸收进来,譬如南方的方言保留了华夏本音,而北方的方言大量吸收了外来民族语言,文化上也吸收了外域的音乐、舞蹈、佛教等等。这些后来都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了。所以,文化最后其实是恢复了,恢复之后还更好。



现在很多人片面强调“断层”,这是不应该的。这文化发展中,真正有生命的文化就不怕断层,反而就怕没有断层。现在有人说五四运动是断层,“文化革命”是断层,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超越断层呢?其实,也没有全部断掉,有个别具体的内容断了,那也没办法,这在任何文化发展历史上都不可避免的。问题在于后人能不能继承、创新,这取决于断层以后的努力。实际上,在以前任何时候,文化要保证完全不断,这是不可能的。



记者:杜维明曾说“中国文化确实存在断层,在中国,健忘、遗忘、忘却同时进行”,似乎跟您意见相左。“新儒家”致力传统文化打通“断层”,并作现代转换,您如何看待他们的功课?



葛剑雄:我看不到新儒家最后转换得怎么样。他们都宣称要转换,我跟杜维明先生也谈过,你具体转换一个给我看看,这才行。相反,我认为,我刚才对传统孝道的解释,这才是转换。



其实不在于你是什么家,而要看你的理论、实践是否能够真正给我提供新的方法。现在自称“新儒家”的好多,我看很多对儒家都没真正的理解。从学术研究上,我尊重他们的努力,但是我更希望看他们实际有用的东西。因为没人否认转换,否认创新,但是转换、创新给我看看?不能总是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如果到后来都是一些简单的模仿,这叫什么转换呢?



当然,有些概念要修正,杜维明先生在这一点上做得就不错。前几年他提出过一个“文化中国”的概念,我当时跟他交流时说,你所说的“文化中国”的那些内容,总结起来其实就是“文化汉族”。中国文化应该包括56个民族,这些都是中国文化,那么我请问你,你的“文化中国”里包含伊斯兰文化吗?最近我看他的概念就修正了,不应该仅仅是汉文化,这一点我觉得就是很好。但这里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出来了,如果中国文化是包含56个民族的文化以及世界各地的分布,那么它跟其他文化的区别又在哪里?又怎么综合?所以这些问题还有值得研究的。



总之,什么家都好,学术上是自由的,但要评价其社会价值,要看它所起的社会作用,而且是长远的作用。当时他们解释亚洲四小龙就说是儒家文化的胜利,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结论是有偏颇的。比如新加坡,比如中国台湾,他们的成功是因为儒家文化起的作用,还是西方的管理模式?这要实事求是。另外从文化开放的解读看,我们的文化还是应该要开放,马克思主义是西方文化还是东方文化?



共同信仰维系一个民族国家



记者:尊崇与弘扬传统文化,背后可能的一个现实是,社会在伦理、道德上有危机感了,有人以“原子化”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您曾在一些讲座中部分涉及到这个问题,您说中期作用靠文化,终极方面其实还是要靠信仰。这个信仰指什么?



葛剑雄:是的,终极就是落实到信仰上。信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是道德信仰,政治信仰。只有信仰的作用才是永恒的,只有在信仰的基础上,才能追求物质文明的同时追求精神文明。我们现在有些“宗教”,就是等价交换,我给你这笔钱,你就保佑我,目的达到就拜拜走了。这不是一种真正的追求。中国的三个自信也好,中国梦也好,最终要找到一个宗教以外的信仰,那才是真正的成功。仅仅几十年的一个模式,仍然是不解决问题的。这个当然也是很难的一个问题。但是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共同的信仰,没有形成共同的价值观念,那么她的繁荣很快就会消失,甚至潜伏着很大的危险。



中国人以前有没有信仰呢?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其实以前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是信仰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们说中国人在历史上都信奉儒家学说,信仰孔孟之道,在民间,一般人佛、道、儒都信,天、地、君、亲、师都拜。尽管表现形式不同,具体内容各异,这些崇拜的核心就是对因果报应的信仰,即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光这个信仰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比如约束人自己的行为,老百姓有个基本的敬畏。



问题是,一旦这些观念都被作为封建迷信破除,又没有新的信仰替代,就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那么我们现在拿什么替代它?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真空,这是一个问题。



人物简介:葛剑雄(教授,历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祖籍浙江绍兴,1945年出生于浙江湖州。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学风建设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秦汉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国际地圈生物圈中国委员会委员,国际历史人口委员会委员,HISTORICAL GEOGRAPHY编委,上海市政府参事,上海市政协常委等。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的著名专家。发表史学专著20余部、论文百余篇。作品获“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理论研讨会”论文奖、“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郭沫若史学奖”等。曾参加中国“人文学者南极行”活动,多次在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等国际著名高等学府进行学术交流。本人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著有《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发展史》、《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简明中国移民史》合著)、《中国移民史》《往事与近事》、《泱泱汉风》、《未来生存空间·自然空间》、《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葛剑雄自选集》、《行路集》、《碎石集》、《千秋兴亡》(主编)、《长城的价值》等及论文百余篇。

文章来源:长江日报,2014年05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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